来源:《北京文学》2003年第05期
栏目:作家人气榜
上级给侯家坪村下了任务,活捉六只金丝猴。于是村长侯长社不顾他爹的反对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抓猴运动。猴是抓到了,但抓多了,怎么处理多出来的几只猴子呢?卖掉他们还是放了他们?金丝猴有自己的想法,它们一起开始行动……
二十世纪庚申年的冬天,天气酷寒。
秦岭深山在冷的基础上又加上了阴,天色铅灰,近一个月没见太阳,涧里的水几乎要凝固了。听不见哗哗的水声,林子里静如亘古,偶有鸟鸣也是懒懒的几声,有一搭没一搭的。竹林密密麻麻,稠得化解不开,挺着一层层老绿,抵抗着这难耐的严冬。一只胖胖的竹鼠,从竹丛里钻出来,昏头胀脑地在岩石上转了一圈,又钻回去了。是它冬眠的季节,不知怎的跑出来了。
侯家坪村长侯长社和他的父亲侯自成走在寂静的山道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也无话可说。长社当村长有两届了,上边很有提拔的意思,据说下届公社领导班子提名,长社的名字排在第二,很有竞争力。当了两届村长的长社,已经很有些官派了,虽然工作地点就是在村里,却永远是一身干部制服。当时乡村干部的流行服装是黑呢子中山装,领子口钉着线钩的领条,那领条以细化纤线为主,基调是白色和浅棕,钩针的手艺展现着干部夫人们的技巧和审美观点,是女人炫耀丈夫,丈夫展示女人的重要标识。当然,无论是白和浅棕,最终都会被穿成油光发亮的黑。穿上了黑呢子干部服,钉上了线钩的领条,也还不能说完全就是个干部。要知道,真正的干部他那件干部服永远不会正儿八经地穿在身上,得披着,很匆忙又很随意地披着,露着里面的毛衣,厚厚的化纤毛衣花样繁杂,也是屋里女人的产物。难怪当地人说,男人前边走,系着女人两只手。只要县里乡里开会,你看吧,一色的黑呢子,都披着,没有谁特殊。
现在,长社走在他爹的身后,在这天寒地冻的山道上,他还是那件黑呢子制服,媳妇给他准备了大棉袄,他不穿,他不能想像村长穿着大棉袄出现在营盘梁人跟前的情景。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天他的两条胳膊伸进了制服的袖筒,但还是敞着怀,显示了与众不同的风度。毛衣再厚也不挡寒,山间阴冷的风从他的前胸吹进来,又从后背穿出去,打了个穿堂,他还是挺着,硬挺着。这种硬挺的精神在侯家坪年轻人当中长社表现得特别突出。侯家坪有一大拨子“社”,堪社、正社、安社、建社、学社……50年代不知这地区为什么会有个“社”的情结,那个时期出生的孩子都叫了“社”。但无论哪个“社”,谁也没有“长社”有出息,因为长社当了村长,而且是两届。侯长社在侯家坪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主意多,有人缘,年纪不大威信却很高,比他的爹有本事。他的爹,怎么说呢,用村里人的话说,有点……有点……窝囊……
侯家坪离营盘梁40里,一路缓上坡,这个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可以当天打来回。
前天,营盘梁的许奉山老汉捎下话来,说省上在营盘梁盖动物保护站,盖房的时候在梁顶杉树林里挖出了几具人骨,其中一具的旁边有颗秦岭籽玉,据他的记忆,好像是侯家老大侯德丞的物件。这种籽玉为秦岭黑河特有,又叫黄蜡石、白蜡石,颜色有白有黄,晶莹剔透,鸽子蛋大,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侯家坪、营盘梁沿河一带男人常在烟荷包上坠这种石头,为的是烟口袋不飘。附近村的人都知道,侯家坪村长侯长社的祖父侯德丞1935年出山卖党参,半道遇到了徐海东、程子华率领的红25军,不知受何种动机驱使,这位侯家长子当下就扔了药材参加了红军。长社祖父随着红军走出没有20里,在营盘梁就遭遇了国民党73师和地方民团的阻击,一场恶战打了两天两夜,林间尸骨成堆,血流成河。战斗过后,73师转往汉中,红军继续北上,双方匆忙撤离,丢下上千具尸体,散落于山间沟壑。当地老乡看不过去,将尸体就近埋了,也顾不得谁是国民党谁是共产党,谁是白狗子谁是红军,通通埋作一堆,打了乱仗。有人看见,侯家老大也在死难人众中,埋在哪里却无人能记得。后来有人将消息传到侯家坪,侯家的人才知道去卖党参的大儿子永远也回不来了。长社的祖母多次到营盘梁找寻过丈夫的遗骸,只从一户农家找回了祖父从不离身的长统猎枪,祖母抱着枪坐在梁顶痛哭了一场,埋怨丈夫心狠,埋怨自己命苦。那年长社的父亲刚刚开始学走路,从此以后,祖母每年在祖父离家的这天都要带着儿子到营盘梁的树林里烧纸,以祭奠不归的丈夫。祖母去世后,长社父亲还是按日子年年去祭奠,长社知道,其实祖父在父亲的脑海里是一片空白。长社做梦从来没梦见过自己的祖父,他相信,父亲跟他一样,也一定没梦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