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说,侯长社的父亲应该是革命烈士的后代,但是父亲一点儿也没利用这个有利条件。父亲不识字,头脑简单,就知道打猎,对什么也没兴趣。当过村支书,当得稀里糊涂,没有任何政绩。解放初期,县上来人,说给安排了粮食局的工作,父亲竟然死活不去,情愿守着两间板房和一个半傻的老婆,在山间靠狩猎挖药过清苦日子。长社却不然,长社是个有头脑,追求进步的人,他看不起木讷浑沌的父亲,认为父亲没有抓住最应该抓住的时机,否则他的前程将是另一种样子,他绝不会在30岁的时候还是个不起眼的小村长。就能力和见识比,他什么也不缺欠,缺欠都在父亲身上呢。
摊上这么一个父亲也是无奈,他不能跳过去直接当祖父的儿子。
现在,在这寒冷的时刻,父亲去寻找他的父亲,硬要拉上他。这事具有一代接一代的象征性质,是父亲他们那一代人爱做的套路。长社心里明白,在一坑掘出来的陈旧骨殖中,根本找不出任何结果,不过是完成一项心的历程罢了。有秦岭籽玉的男人有的是,难道都是他的祖父不成,也只有他的傻傻糊糊的爹才会去认什么籽玉。
爹的手里攥着一刀黄表纸,是准备敬献给祖父的。长社觉得都是瞎掰,什么事让父亲一整治,就带有了某种意义,跟真的似的。在山道转弯处,父亲停下来等他,对他说,见到你爷爷,不要耍干部架子,得磕头。
长社说行。
这是条出山的要道,山峰环耸,道路盘迂,小路两侧森林幽暗,细竹茂密。长社想,当年年轻的祖父就是从这条道上担着一担党参,颤巍巍地大步走过的。这竹丛树林,这山间溪水,包括这条不变的小路,都曾经在祖父的眼中闪过。但是祖父根本就没把它们看在眼里,祖父心里装着大事,祖父参加了革命。侯家在侯家坪是大户,旧时家境尚算小康,过着小康生活的祖父走得那样的义无反顾,那样的坚决,将吃奶的儿子和媳妇撂在家里,连头也没回,究竟为了什么,这个谜一直让侯家的人不解。他们试着做过种种猜测,都不能解读这个执拗长子的率性举止。长社想,自己的性情大概和祖父相近,不喜欢平常,讨厌习惯,总期望着改变什么,调整什么。安身立命,抱残守缺,这是父亲,不属于他和祖父。他若生在那个年代,也一定是个革命者。
奉山老汉和他的两个孙子在半道上迎了,老汉今年86岁了,嘴里一颗牙也没有了,白胡子白头发,满脸红光,猛一看,以为是遇到了山神爷。奉山老汉是唯一和长社祖父有过交往,见过祖父的人。据老汉说,1933年冬天,他曾经跟着侯家祖父一块儿上过一趟汉中,是帮着运草药,他们在汉中盘桓了半个多月,住在谢家巷21号,药铺宋掌柜的后院。侯家祖父在营盘梁战死那年,奉山老汉19岁,19岁的他认不清谁跟谁,枪声一起,奉山就跟全村的人躲在梁对面的岩洞里。那时候,一有情况,甭管是过兵还是闹匪,营盘梁百姓唯一的去处就是上山,钻洞。奉山老汉不止一次地对长社说,怪得很,他祖父死的当天晚上,山上的猿猴哀鸣了一夜,惨哪,漫山的死人,漫山的血腥,那情景连猴子也动情了。长社问打仗跟猴子有什么关系,老汉说猴子在山里是和人最接近,最通人性的东西,除了不会说话,它们的思维和人没有区别。奉山老汉和长社父亲都是远近闻名的好猎手,他们的名声甚至传到邻近的佛坪县,传到更远的青木川,成为当地猎人们师爷级的人物。但是师爷级的人物突然在同一个时刻同时放下了猎枪,并且永远地脱离了这个行当,这是出乎人们意料的。不打猎的猎人由此变得无所事事,变得迟钝,变得有些婆婆妈妈,大有些英雄气短的模样,这是长社对父亲和奉山老汉不能理解的地方。
当然,现在都不让打猎了,国家将山里的动物按数量多少都给排了级别坐次,一百单八将似的,比人珍贵。狩猎的山民也都改行种了包谷,跟大熊猫似的,由吃肉改为吃竹子,连性情都变了。
没有进村,他们跟着奉山老汉直接到了杉树林子,盖房的工作停下来了,林子里堆了不少建筑材料。几个工人坐在石头上抽烟,都不是本地人,是保护站请来的施工队。看来是奉山老汉有话,这些人在专门等待侯家坪的来人。原本该挖地基的地方已经成了个大坑,坑里杂乱地排列着人骨,人骨发着青黄,无声无息,直面着阴霾的天空。气氛变得肃煞而阴森,没人说话,在场所有人的脸上都映着晦暗的绿。施工队的负责人说那边还有一个更大的坑,横七竖八的骨头有一米厚,不能在死人堆上建屋,保护站已决定另寻新址,等侯家坪的人认领过后,这些坑准备照原样掩埋。
长社朝坑里探了探身子,一股阴气嗖嗖往上冲,坑里的几具骷髅瞪着空洞的黑窟窿正齐刷刷地看着他,仿佛都在争着说,我是你爷爷!
长社回撤两步,站到了爹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