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1年第03期
栏目：村霸的下场·中篇征文
庄九娘迈动着她那双时下已不多见的人工小脚，一脸事儿地来到老八爷这三间石屋的时候，毒八爷正病歪歪地倚躺在铺盖卷上抽旱烟。黑咕隆咚的屋子里，老八爷苍老的面庞随着烟锅子的明灭而时隐时现着。把原本还算周正的面相弄得挺吓人。早上起来，去庄九娘家里看过庄九之后，老八爷回到石屋就再没有出门，抽一袋烟，发一会愣，眼里始终晃动着村支书庄九躺在院子里的那副死相。庄九是让刀子给捅死的，那副血肉横飞的惨相一般人不敢看。
庄九娘一进屋就哭着埋怨老八爷：“九儿被人家祸害了，你还有闲心抽烟，真是个狠心贼哟！”她哧了把鼻涕甩到地上，又说道，“咋不开灯？啥心事不敢呆在亮光里寻思呀？”
这个女人是来找事儿的。老八爷没作声。
庄九娘摸到电灯绳，一把拉亮，炕上炕下两位老人的面目都豁然清晰了十九十二岁的老八爷老得只剩了一把骨头，而庄九娘富态的肌肤却白里泛着红润，瓜子型的脸盘上明胡诌白驻留着姑娘时代的俊俏和妩媚。岁数不饶人，老八爷比庄九娘整整大三十五岁。
“你没去看看九儿？你的心咋这样黑呀！”庄九娘又哭起来了，“九儿才二十八岁，还是个孩子哩！俺孤儿寡母活到这步田地不容易哩……”
“俺去看过。”老八爷沙哑着嗓子说，“俺咋能不去看，俺老八爷就这么点儿骨血哩！”
天麻亮时，被窝里的老八爷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满村价响，知道村子里出了事。他便拄上拐杖；一拐一拐地走出屋。一九四八年攻打古城青岛。老八爷把右腿撂在那儿了，从此他就拄上了双拐，一个人默默地打发日子。出了院门，瞅见大人小孩都在往西飞跑，一边兴奋地相互招呼着：“快跑呀快跑呀真的打死人了！”
“谁被打死啦？”老八爷吃惊地问。
“村支书！咱们的村支书被弄死啦！”
老八爷的身子重重地摇晃了几下，好歹立稳了，他慢慢地仰起脸，对天吁了一口长气。
庄九娘家的院墒外就像扎起了戏台，街道上塞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少。老八爷好歹挤到院门口，望见庄九横躺在院子里，十几个公安在他的身上和身边忙碌。庄九娘和庄九的媳妇呆在房门口哭泣。庄九娘的样子最可怜，她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嗓子全哑了。死者家属旁边站着几个领导干部，老八爷只认得一个关县长，还有一个胡乡长。
胡乡长年轻，眼睛好使，眼珠一转就发现了人堆里的老八爷，他急忙跑过来，跟门旁的公安耳语了几句，把老八爷搀进院子，轻声埋怨说：“您老怎么不讲明自己的身份呢！这都怪我，只顾自己难受了！唉，庄支书死得太惨了！您瞧！”老八爷这下看清楚了，庄九的小肚子上挨了几刀，脖子上砍出一道豁口，两只眼睛被戳得稀烂，狰狞丑陋得没点人模样了！
胡乡长附在老八爷的耳边说：“庄支书被害，这个村的干部和群众都是理所当然的嫌疑人，自然只有您这位老八路例外。因此您得费心提供线索，看看哪些人有可能下这样的毒手？”
老八爷呆呆地盯着庄九，不吱声。
胡乡长看了看老八爷的眼睛，气愤地说：“当干部的谁能不得罪几个人呢，这么样对待真是太可怕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咱们大山窝子村居然还有这种人！”
老八爷抖抖索索地抬起了拐杖，胡乡长伸手来扶，老八爷执拗地搡开了他。胡乡长怔了怔，眼睛里出现了许多问号。
“九儿呢？”石屋里，老八爷问庄九娘。
“被公安们弄到县里去了。”庄九娘回答，“媳妇说是害怕，抱着孩子回了娘家。俺一个人呆在那么大的空楼里，越想心里越难受，就过来找你说说话，外人说啥，俺不在乎了！”
老八爷叹口气，埋头装起烟来。
“他八爷，俺妇道人家，只会看个眉眼高低，平常日，只看到九儿这支书干得好好的，人人都给他说好话，递笑脸，就是被他骂过整过的人，也瞧不出有哪个记仇记恨的。他八爷，你说，这个黑心黑肺的哑巴狗到底是谁呀？”
“这事可不能瞎说。”老八爷随口道。
“咱俩说话，你还担心传到外头？”庄九娘不满地瞅了老八爷一眼，“你想，是不是那个马宝银呵？马宝银当支书正当得上劲儿，猛古丁被撸下台，上级偏又把这支书转给了九儿，马宝银会不会为这档子事起杀心呀？”
老八爷含着烟嘴嘟囔道：“不可能吧……”
“那么张来财呢？张来财写黑信告九儿，九儿没跟他计较，后来张来财遭了几次事儿，以为都是九儿暗中作弄的，动不动就上门求九儿。眼下想来，张来财的肚子里定准攒了气……”
“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别胡寻思哩！”
“有仇有恨的，俺就只晓得这俩。”庄九娘唉叹几声，“他八爷，你给数算数算吧。”
老八爷说：“俺没法儿数算。”
庄九娘的脸色忽然有些冷了：“他八爷，俺瞅着你好像有点不得劲儿，病了吗？”
“没有……”老八爷吭吭哧哧地说。
“那为啥这样埋汰呀？”庄九娘的哑嗓门一下子高上去了，“九儿的事情，咱平常日没少说，每次说起来，你都是一套一套的，把俺说得口服心服！今儿这事，比哪一桩都要紧，你倒变成哑巴了！你说，你肚子里都装了些啥？”
老八爷苦巴着脸说：“你咋发火哩？”
庄九娘一拍炕席说：“你把俺当成憨包蛋了！你以为你的那根肠子，俺没看透么！”
老八爷满脸疑惑：“九儿他娘，你……”
“别这样叫俺，俺嫌酸！”庄九娘吐口唾沫，“你扎死了俺九儿，瞒天瞒地，可你瞒不住俺！”
老八爷突地睁大了眼睛：“你……”
“你什么你！俺跟你身子贴身子三十年，肋巴骨下那颗心俺看得透透的哩！”庄九娘放声大哭，“吃红肉拉白屎的东西呀，你想祸害俺九儿，不是一年两年了，俺只当你说的是气话，从没往心里搁。没想到你真的下了黑手哇！”
“九儿他娘，你小点儿声……”
“你还想顾头要脸？俺都活不下去了，你还想让俺替你遮羞掩丑呵，俺偏要大声哭！”庄九娘把老八爷的旱烟袋一把夺过来，使劲摔在炕上，“痛快儿说实话，你是咋样把九儿扎死的！要是不说，俺就把你做下的好事全扬摆出来！你开口八路军，闭口共产党，好像天下就你一个人没毛病！这次俺就让人知道知道你是块啥货，让大山窝子人的唾沫水把你淹死！”
“九儿他娘哇，你这是逼着俺去投井上吊呵！”老八爷呜呜地哭起来，“你要是硬想揭俺的老底儿，就干脆把俺拤死算了！做下了猪狗事，弄出了私孩子，俺早就没脸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