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姐是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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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星期天我去橡树小区看一间小公寓。

这房子月租1500元,附近有地铁,交通还算方便,只是上下班来回需花1个半小时。

房东是个老太太,鼻梁上架了副眼镜,犀利的眼神像我妈,说话时一直端着,用一堆道理端着。她告诉我这房看的人可多了,而她只愿意租给大学生,因为她自己也是读过书的人。

她反复地套我是一个人住还是有人合住的。她告诉我这房只能一个人住,男朋友可不能一起住进来,不作兴这样的,因为人一多社会关系就复杂,她最怕复杂了,房间也会搞得挺乱的,一个人干干净净。我问她房租可不可以再便宜些。她眉毛立了起来,便宜?你看看今年菜场里的小菜涨成啥样了!你们白领赚钱总比我这老太婆来得容易,你们少看两场电影少吃几次肯德基不就都有了,你们多兼两份职不就行了。

她噼里啪啦发表意见的时候,压根没在意我听没听,我想我又撞上我妈了。我妈对她这一代的女人有一个尖刻的评价,我真想送给她。我妈说,我们这一代活到今天的老太婆没几个好人,防人防了一辈子,哪会对人不厉害的,所以别怪我没什么朋友。

我记得我当时损了她一句:防人防了一辈子,也没见你们防出了个什么好果子呀。

这房东和我妈的脸重叠在了一起,我晃晃脑袋就出了那间公寓。我回头对老太太说,等我兼到了职再来找你吧。

我从网上还看到了一间公寓,在我们公司附近的四川大厦背后的巷子里,面积比橡树小区老太太的那间小,月租2200元。

下班后,我去那里看看。想不到闹市的背后还有这样一个杂乱的天地,若是平时我还真不会转进这里来。这里外围虽杂乱,但那间房间还算整洁。

房东是一对中年夫妻。他们说,十四年前他们第一次买房就买了这里,他们在这里起步过日子,这房子风水还行吧,虽没大富大贵,但这十年还算太平,这已经够好了。

我环视这雅致的小房间,心想,现在是不是该我在这里起步了?

这样想着对这屋子居然十分留恋。

只是他们需要我一次性付清全年的房租,26000元。

窗外的霓虹灯映进屋里,隐约有市井声传来。我知道我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我轻声问那妻子:能不能先付半年?

她摇头说,我们这边按揭了房子也等着用这钱。

我遗憾地走向门口。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娜娜。她问我在哪儿,回去吃饭吗?我说,我在看房。她问谈好了吗?我说,没哪,看样子找房不比找男朋友容易。她就在那头笑道,慢慢找吧,这也需要缘分。

我走到楼道里,我听见那对夫妻在后面叫我,他们说,就先半年吧。

那妻子后来对我说,主要是看着你这人脸色不太好,好像累坏了。

他们答应我先缴半年的租金,我就不好意思和他们还价了。这意味着,我3000元的月薪每月只能剩下800元过日子了。

我想我省点吧,只要先住下来,吃什么穿什么还可以有挤的空间,这里距离单位近,至少交通费就不用了。

我的银行卡里有8000元的存款,离13000元还差了5000元。

我在街边给李帅发了个短信,让他方便的时候电话我。

然后我坐着地铁去娜娜家。一路上手机没有回音。等我到了娜娜楼下,他终于电话过来了。他的声音里有隐约的惶恐,他问我干吗。我相信每一个男孩应对前女友都是这样的腔调。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前年我们一起炒股的时候我投了1万块钱在你这边,现在我想取回来了。

他在那头说,是的,是的,这事我不会忘记的,你有一万块钱在我的账户里,当时我们炒那只“宁波银行”,只是现在被深套了,现在取出来损失大了点。

路灯正在亮起来,一个男孩蹬着轮滑从我边上过去。我对着手机说,我只要一万元钱,那是我的。

他说,我会还你的,你放心好了。

我说,我现在要用。

他说,那也别这么急,我会还你的。

他在那头欲言又止,他多半认为我疑心他会赖掉。我已来不及去感受别人的心思了,我像个大叔一样直率地说,你明天还我,我要去交房租。

交房租?

对的,我妈让我在外面租房子住。

第二天中午,李帅短信约我在公司对面的街心花园见。我过去的时候,他把一个纸袋递给我。

我打开袋,看了一眼,有两万人民币。我问,怎么这么多?

他说,另外那1万块钱算你平时替我花的,我还你。

我说,这怎么算的?

他说,这已经算少了,你为我花了不少钱的,谢谢你。

街边的风吹着一只塑料袋在地上翻卷,初夏的午后,太阳光亮得刺眼。我说过他生性老实。如果现在还是半年前,看着他垂着眼睛说这话,我的眼睛里可能会涌上泪来。而现在我好像已经冷却,并且真的觉得这么说呀说呀有点腻歪费神,我说,这是怎么个算法,1万块钱买我曾经花费了的心思?你别太细腻了,我花的那些钱也为我带来过开心,如果一定要算清,那开心就给算没影了。

我把一万钱还给他,我说,别这样细腻了,你越这样我越难离开。

这话让他像触电一样把钱拿了过去。黑色Burberry T恤格子领口衬得他面容清秀。我转身就走了。我知道他在后面看我。我知道让自己先离人而去,感觉上会比别人先走一步要好。

我把半年租金交给了那对夫妻。我拿着房间的钥匙,“叮叮叮”地走在那条杂乱的小巷里。小巷上方是被四周高楼几乎遮蔽了的天空,不知从哪家飘来了煎带鱼的味道。我喜欢这像狭长口袋的地方。

我坐地铁回娜娜那儿去取箱子,我想赶紧搬过来,这样我就有了一个私人空间。

在娜娜家楼下,我看见我弟弟正在路灯下向我招手。

他居然骑坐在我的那只大箱子上。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因为前几天他打电话问我为什么好几天没回家了,住哪儿。我骗他说我住单位宿舍了,那里比较热闹。

现在他坐在我的箱子上,脸上有哭笑混合的表情,他说,你们公司哪有什么员工宿舍啊,你以为我不知道啊。

他说他把箱子从娜娜那儿搬下来了,就是为了带我回家。他拎起箱子,说,走,回家。

我说,我不回家。

他说,我不结婚了,即使结婚也不能让你扫地出门。

我说,也不能这么说,爸妈从小就疼你,姐姐帮个忙也是应该的,也就这点事,你别掺和了,姐姐这辈子也没帮上你什么忙,如果这算是帮忙,姐姐很愿意的,再说我找到房子了。

他拖着我的箱子不撒手,他说,回家,租房这要花多少钱暂且不说,道理上是我把你赶出了家门,只是为了我结婚。

我说,快别这么说了,人大了哪有不出家门的,按妈妈的看法,这还是励志呢。

他说,励志个屁。

我们像两个傻瓜在路灯下争夺箱子,下班回家的人们匆匆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我想起小时候弟弟跟在我的后面像个小尾巴,他总是悄悄把爸妈给他买的零食省下一点给我。现在路灯照耀着他拖着箱子的傻样子,我想这真是我的好弟弟,现在我真的心甘情愿为你把房子腾出来,只是为了你。

于是我说,弟弟别和姐争了,姐现在也只能为你做这点事,姐找了一圈房子后太知道在这城市里有个家有多难,弟弟快快把那个女孩找回家吧。

暮色降临的灰红天空在我们头顶,我弟突然坐在马路牙子上失声痛哭,就像小时候那样在姐姐面前哭泣。如果这是两个星期前,他这难过的样子会让我想死的心都有,而现在我知道我必须不在意,甚至必须觉得可笑,因为给多愁善感留余地没一点用,它只会干扰自己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

于是我听见我像大叔一样冲他大声笑,我说,弟弟,妈妈没和你说过么,小鸟大了就得离开鸟巢,生活有时候就是要逼迫的,这说得没错。

我从包里掏出那串钥匙,蹲下身去在他面前晃动。叮叮叮。

我告诉他其实今天我很高兴,因为我找到房子了。我说,这意味着我出远门了,其实十八岁就得出远门了,现在出不了远门是因为哪里的房子都贵,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不想出远门。如果永远在家里厮守在一起,只会厮守出忧愁,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喂,弟弟,我看你现在还是和我一起去参观一下我的新居,顺便帮我把这箱子抬过去。

我骗他房租不算贵,是朋友照顾的。

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我先离开这个家,以后就轮到你了。

这么说着说着,我还真的无所谓了,甚至觉得他哭成这样真的有点可笑。文苑新村那个家好像正在飞快地远离,好像坐地铁正在掠过的站台,想着他们还在那里为那些细小的事纠结争吵,真的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