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孔二先生:孔子的平凡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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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月不知肉味:子为乐狂

寻找你的影子

每年临近高考的日子,我都会跟着莫名激动。我不只一次地回忆起原来考前备战的日子。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任凭寒风呼啸,也要从被窝里爬出来。学习成了比谁更能吃苦的变态过程,痛苦不言而喻。

同样是读书,孔子的学生就不同。《庄子·渔父》记载了孔子学堂的读书场景,让我羡慕不已。“孔子游乎缁(zī)帷之林,休坐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孔子和弟子到黑森林去游玩,累了在开满杏花的土坛上休息。弟子们读书,孔子弹琴唱歌。没有迫近的升学压力,没有残酷的淘汰考试。人人自由自在,只是为了心灵而读书。面对此情此景,我只恨自己晚生了2500年,无缘于这么快乐的课堂。

去年,我去了一趟曲阜,在孔庙大成殿前还见到了一处名为杏坛的亭子。想来,这就是中国读书人最早的自习室了。

庄子写孔子,用的几乎都是寓言。杏坛是否存在过,不必当真。但孔子学堂倡导快乐读书法,课堂里洋溢着乐声倒是实情。《论语·先进》记载,一次子路、曾点、冉求和公西华陪孔子读书。孔子说,你们谈谈各自的人生愿景吧。子路、冉求、公西华纷纷发言。孔子笑一笑没有表态。轮到正在弹瑟的曾点。曾点先把瑟声放慢,“铿”的一声停下来。然后推开瑟霍地站了起来说,暮春三月,春天衣服都穿好了,我陪着五六位成年人,领着六七个小孩,在沂水边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一路唱歌、一路走来。孔子听了频频点头。

曾点的志愿,我们不予评论。但他的行为至少说明一点,孔子的教学,允许人边听讲边弹琴,气氛轻松融洽。这种教育方式,类似于德国大学里的Seminar,自由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孔子学堂提倡音乐教育,这和孔子爱好音乐有关。孔子从小就是音乐发烧友。相传,孔子经常到家乡附近的腊山游玩,看到砍柴的很辛苦,就很伤心,看到梓树上有一只鹣鸟很孤单,就和着鹣鸟的鸣叫唱起歌来。孔子听别人唱歌,如果好听,就一定请求人再唱一遍,然后跟着他一起歌唱。可见,孔子真的很喜欢唱歌。这和很多大学问家,整天愁眉苦脸,故作高深,有很大区别。

孔子对音乐不仅有浓厚的兴趣,还有很高的天赋。春秋有一个著名的乐师叫师襄。《史记》记载,孔子曾向他学琴。师襄把琴谱教授给了孔子。十天过去了,孔子还在弹奏同一首曲子。师襄说,可以学下一首了。孔子说,曲子已学会了,节奏还没掌握好。又过了几天,师襄又催促孔子。孔子说,再等等吧,曲子中的志趣还没揣摩明白。再等了几天,师襄说,抓紧时间赶课吧。孔子说,等等,我还没有想象出作曲人的样子。又过了很久,孔子若有所思,找到了师襄说,我看见了作曲人,黑黑的脸膛,高高的个子,遥望着远方,如巡视自己的王国,他不是文王又是谁呢?师襄吓得从坐席上掉下来,爬起身来深深向孔子鞠躬道,额滴神啊,我的老师讲过,这首曲子就是《文王操》。

受老师影响,孔子弟子中,喜欢音乐的也很多。除上面提到的曾点外,《论语》还记载过子路在孔子门外鼓瑟,子游在武城举办群众弦歌会。在其他文献中,孔子弟子操练乐器的更是数不胜数。

这些弟子的音乐造诣,参差不齐,大概数子路最低。《论语》记载,子路曾在孔子门前鼓瑟。铿铿的声音,断断续续,很不悦耳。孔子打开窗户,对着院子大喊:“仲由(子路姓仲名由)的瑟,为何要在我孔丘的门前响啊。仲由你就饶了我吧。”受到孔夫子的鄙视后,子路在孔门一度出现了形象危机,师弟们不再敬重年长的子路。最后,孔子不得不为子路圆场说,子路的瑟弹得不是不好,而是刚登堂、未入室。

而众弟子中,音乐造诣最高的可能要数曾点的儿子曾参,就是曾子。《韩诗外传》记载,一次,孔子弹瑟,曾子和子贡侧耳偷听。弹奏完毕,曾子说,“老师今天的音乐像狼一般贪婪。”听了这个评价,子贡吓了一跳。等孔老师弹完,子贡进屋如实向孔子述说了曾参的看法。孔子说,“曾参真是一个懂音律的人啊。刚才我弹瑟的时候,有一只老鼠出来活动,有只野猫也出现在屋子里,沿着屋梁慢慢爬行,等到它靠近老鼠,老鼠就躲起来,野猫的眼里就露出憎孔子师生坐在草地上,弹着瑟,聊理想,聊人生,其乐融融。在简单中追求单纯的快乐,在生活中体味平淡的真实。快乐不依靠物质的丰盈,只依赖内心的富足,这一点我们今天还能做到吗?今天的教育是否给学生留够了时间,让他们停下来听一听心灵的呼声?恨的凶光,弓起脊背,想要抓住,但抓不到。我把这些情景全都渗透在我的瑟音里了,所以曾参才说我的乐声中有狼一样的贪婪。”

从上面的故事可以看出,孔子和弟子,都很好乐,也都懂乐。所以,孔子学堂的生活,永远是轻松的,快乐的,远没有现在学校的劳累和恐怖。当然,如果仅仅是这些,我只会怪自己不够幸运,不能穿越回遥远的春秋。在做学生的岁月里,不能逃课到孔子的课堂。

超乎我想象的是,孔子在音乐里表露的另一面,就是沉痛的呐喊。这种呐喊,往往令闻者动容。孔子不是一个作家,不喜欢用笔宣泄感情。孔子说,我喜欢述而不作,这个和老彭[1]同志有点像。孔子也不喜欢过多地说话,他认为巧言令色是做人的大忌。

孔子不说不写,靠两样来排解郁闷。第一个是喝酒。孔子自己说,我平生三件事没做到——在外侍奉公卿,在家孝敬父兄[2],不为酒所困。第二个是唱歌。孔子将自己所有的得意、失意、志向和对时事的评论都倾注在了音乐里。

孔子的心情,可以从他作的很多歌里听出来。西汉陆贾的《新语》记载,“孔子遭君暗臣乱,众邪在位,政道隔于王家,仁义闭于公门,故作公陵之歌,伤无权力于世。”社会黑暗,政治腐败,孔子没有权力改变社会秩序,但又不甘于闭着眼睛过日子,就写了公陵之歌。如果陆贾的记述是真的话,那么公陵之歌无疑是一首无奈之歌,也是天下正直的读书人在遭遇不公时的呐喊和悲鸣。只不过,我们今天已经不知道它的歌词了。

东汉蔡邕写过一本《琴操》。这是我国最早的论述琴曲的专著。《琴操》记载,孔子作过《将归操》《猗兰操》《龟山操》三首曲子。其中,《猗兰操》经过唐代诗人韩愈的改编,就是后世著名的《幽兰操》。

《猗兰操》的创作有一背景。孔子周游列国,拜访了很多国君,无人给予孔子权力改变现状。孔子从卫国返回鲁国的途中,在山谷中看见有王者之气的芗兰草与杂草为伍。孔子心有触动,开口唱道,“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猗兰操》,我在国家大剧院听过一次。孔子仰天长叹,为何走了那么多的路,现在还居无定所。纵然胸中豪情在,无奈一身将老。唱歌的孔子,几近哽咽,花白的胡子洒满了前胸,一个悲剧英雄形象呼之欲出。观众听后,无不为孔子的悲情动容。如果说公陵之歌凸显的是孔子无权时的忧伤,那么《猗兰操》阐释的则是孔子经历风霜后的悲壮。

不过,不管是忧伤还是悲壮,孔子给人的总体印象还是快乐的。这是音乐的功劳。孔子无论是失意,还是得意,无论是在家乡,还是在异乡,不管你读《论语》,还是其他儒家书籍,你总能看到孔子沉迷音乐的场景。比如在齐国逃难,听到《韶乐》,孔子几乎三月不知肉味。孔子说,“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音乐,让我忘了人间。”

孔子以后,中国的儒生再也没有谁有如此高的苦中作乐的本领了。《论语》开卷,孔子告诉大家,“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落脚点是快乐。到《孟子》的时候,开卷就是“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言辞激烈,大义凛然,已看不到快乐的影子。等到了宋明理学一统天下,人们更是只知道“存天理、灭人欲”。孔子学堂中的满堂笙歌,再也听不见了。人们看到的只是,为了科举,为了考试,读书人头悬梁、锥刺股。

人活着,有数不尽的追求,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车子、更多的工资、更大的面子、更高的位子。但如果追求的过程并不快乐,那么我们追求的究竟是什么呢?如果我们在这个过程中,丧失了享受快乐的能力,这些目标即便实现了,又有何意义呢?我常常问自己。

孔子师生席坐于草地,弹着瑟,聊理想,聊人生,其乐融融。在简单中追求单纯的快乐,在生活中体味平淡的真实。快乐不依靠物质的丰盈,只依赖内心的富足,这一点我们今天还能做到吗?今天的教育是否给学生留够了时间,让他们停下来听一听心灵的呼声?

世间的事,我们把它分为有用和无用两种。有用的我们去追求,无用的我们不去关注。

孔子唱着公陵之歌,唱着《猗兰操》,谈理想,论人生。这些对于改变现实政治可能是无用的。不过,也正是这些无用的事让孔子的心灵感到充实和快乐。而很多有用的事,却把我们折磨得遍体鳞伤,寝食难安。我时常梦见,高考当天,我迟到了。一路狂奔,到了考场,别人已经交卷。无数次,梦中惊醒。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翻开《论语》,我苦苦寻找能够治疗噩梦的处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