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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冬天的清晨格外寒令,暴露在凛冽的寒气中,一根根看不见的小针密密麻麻地刺入皮肤,一直刺到骨髓里去。可是,与整夜失眠带来的抑郁、焦虑相比,这点寒冷算得了什么。因此,李定江宁肯一大早就到市场里去转悠,去分散注意力,也不愿关在警务室那个狭小的空间里。

市场的大门口照样被大货、小货、电动三轮、人力三轮、手推车,拥挤成一个难解难分的大疙瘩。急于进出的车辆互相楔住,难以动弹。三轮车、手推车却还在见缝插针地往里面钻。保安跑来跑去,骂了这个骂那个。驾驶室里伸出的脑袋也在互相对骂着。一团一团的白汽从骂人的嘴里节奏激烈地喷射着,令人想起老式蒸汽机车的烟囱口。但你若想让哪个先退让一步,比掘他家的祖坟还难。

李定江边走边望着这些拉货司机和菜贩子们。最辛苦的莫过于骑电动三轮车的。哪怕零下25度甚至30度的严寒,他们也得早晨6点钟摸着黑从热被窝里挣爬起来,以肉包铁开着电动三轮,在又冷又硬又滑的马路上顶风冒雪地前进。前些天处理打架的时候,为了查看伤情,李定江亲眼看见一个菜贩子里里外外共扒下五条裤子,才露出肉腿。就这样,他们开三轮的时候腿上还盖着一条军大衣。脑袋连裹带缠,头大如斗。眼睛藏在棉帽围巾的深处,难以察觉。哈出的白汽在棉帽子的绒毛上、在围巾的边缘上,结一层疙疙瘩瘩的霜球。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下挣饭吃,天长日久,养成了菜贩子们焦急暴躁的性格。泼皮无赖不怕事,成了这里的三大法宝。并且以老乡为纽带,滋生出了大大小小七八个帮伙。

李定江沿着蔬菜区的通道往里走。这是一个上坡,积雪在过往车辆碾压下融化,整条道路化成了一片烂泥浆。陷在泥坑里爬不动的司机急眼了,骂骂咧咧猛踩油门。高速空转的轱辘把烂泥像水帘一样甩向后方。飞溅的烂泥打得后面的车辆砰砰作响,引起一阵夹杂着破口大骂的愤怒鸣笛声。

这里是南园春菜市场的老区,条件完善的新区已经建设好,就等着搬迁了。在老区里,菜贩子们还不得不忍受最后一个严寒的冬季。老区没有建砖混房,大家都在那种彩钢板冬冷夏热的简易房里做生意。这种房子暖气是无从谈起的,大多数人家都是烧铁皮炉子。李定江走到坡顶的时候,刚进到一家店里想烤烤火,就听外面一阵粗暴的斗殴声传来,又是“靠恁妈靠恁妈!”的叫骂,又是砰砰哐哐的摔东西。店主是个四川女人,一边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发牢骚,“啧啧啧,这又整起来了!这又整起来了!这生意啷个做嘛。” 满脸担惊受怕不好混的表情,眼睛却一眼接一眼地瞟向李定江。

李定江待不住了,他大步踏出菜店循声而去。只见斜对面的彩钢板房,两个人撕扯在一起。一个驴脸男人左手揪住一个女人的头发将其抵在瓦楞板上,右手食指在女人鼻尖上一戳一戳地斥骂着。河南人特有的“靠恁妈”像炒豆一样一颗接一颗地往外蹦。女人被揪得下巴都仰起来,鼻孔里一道血渍从唇边一直蜿蜒到下颌。在苍白的脸色映衬下,那道血渍格外刺眼。女人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半张着的嘴发出剧烈的喘息,眼神却不屈不挠自上而下地蔑视着驴脸男人,目光里充满了鄙视和仇恨。

李定江脑海中瞬间燃爆一片白光。不知怎么的,一遇到这种场景,当年那股愤怒的火焰就会从心底升腾起来,弥漫周身。

撒手!李定江一把拨开看热闹的人,逼近驴脸男人喝道。

驴脸男人那狭长的人中、粗大的鼻孔,还有那一对白多黑少略显迟钝的眼珠子,不知为何对人构成一种天然的藐视,而且还跟李定江讨价还价起来:“你叫她先撒手!”

他闪电般地出手抓住驴脸揪头发的手腕子,稍一用力往反关节方向一扭,就把驴脸带到自己正面。顺势向胸前一搡,驴脸顿时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到了泥坑里。围着看的河南人一看警察摆弄“三哥”就像摆弄布娃娃一样随便,个个收声敛气,胆小的已经悄悄溜回自己摊位。

咋回事?李定江布满血丝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泥地上的驴脸不放松。那阴森森的目光极富震慑力。

这时,从旁边靠过来一个男人,一边打着哈哈一边递着烟道:李警官,这都是误会。老三这也是帮咱们公安做工作,防火灾保安全嘛……

我问你了吗?李定江挡开刘二冬递烟的手,没给一丝好脸子,把眼睛又盯在了驴脸上。同时余光告诉他,刘二冬的脸彻底阴下来,讪讪地退到了一边。

他看见老三的驴脸上强压着愤怒,盯他一眼,把目光移开,再盯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开,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李定江呢,眼神一直不泄劲,就这么加力盯着他。他知道,要树威,就得捏住一个敢乍翅的,一次树个扎实,否则夹生饭好做难吃。

驴脸爬起来一边拍着屁股上的泥,一边硬撑住一口气,满不在乎地说:前两天石警官过来巡查时说了,让注意冬季防火哩,没有烟囱的小炉子,都让撤了,她不听。

李定江斜过眼睛,望见一只被踢到路中间泥地里的大号番茄酱罐头盒,里面散落出来的煤块已呈现出快要熄灭的灰白色,冒出丝丝缕缕的烟气。李定江知道,市场里零星有些特别穷的小贩,是老乡关系介绍进来的。租不起彩钢板房,就用铁管、竹竿、塑料布之类搭建一些棚子。这里面是没法安装带烟囱的铁皮炉的,只好用这种大号罐头盒凑合着烧个简易煤炉,好歹在严寒中也能拢一小堆火,有点热乎气。

你不点炉子吗?李定江斜乜着驴脸。

我点是点,我点的那是正规炉子,带烟囱的……

带烟囱就正规啦?烟囱还冒火星子呢!

大冬天的,几颗火星子能有啥影响……

那罐头盒里烧几疙瘩煤,放在自家棚子里,又能有啥影响?

那我不懂,反正,石警官就是这么交代的……

你少给我石警官石警官的!石警官封你啥官儿了?还在这儿给我称王称霸起来啦!

大约是难得地受到一丝公正的对待,靠在瓦楞板上的女人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流淌下来。但她用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李定江看着这一切,一种除暴安良的豪气微微升腾在胸间。自从在河南帮的问题上与石敬唐发生分歧,这是他第一次扬眉吐气。

走!到派出所处理问题!他想趁热打铁,杀杀河南帮的威风,别给点脸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这时,刘二冬又靠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李警官,这又不是个啥大事。还让小菊把炉子点上,我让丁老三以后也注意点方式方法,毕竟是帮咱工作的嘛。

帮我们工作的?我咋没听说过?人打成那样,能私了吗?李定江不看刘二冬,瞟了一眼那个叫小菊的女人。然而,就这一瞟,他却诧异地发现,女人此时已抹干眼泪,脸上又恢复了那种麻木和冷漠混杂在一起的神情。这冷漠是对着所有人的,甚至也包括他。这一点,在眼神相交的一瞬,他能感觉到。

果然,刘二冬皮笑肉不笑地来到女人跟前,道:小菊,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都邻里邻居的,我看就私了算了。

女人掏出一团卫生纸深深地擤了一把鼻涕,眼望着前方的虚空说了句:私了。没有看李定江一眼。

李定江陡然觉得心中一凉,深深地看了女人一眼。女人苍白的脸上仍旧那副神情——麻木、冷漠。再没有看李定江一眼。

在刘二冬他们暗藏得意的劝慰声,甚至满不在乎的嘻哈声中,李定江落了个出力不讨好,灰溜溜地离开了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