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栗坡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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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晚上的支委会是刘股长建议召开的。刘股长是驻村工作组长。他和吴支书的关系非同一般。二十多年前,他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久,被说成是臭老九遣送到贫穷偏远的栗坡村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吴支书却不管他是臭老九还是臭老八,对他视如兄弟,要他发挥自己在农学院所学的知识为农业生产服务。刘股长深受感动不但对栗坡村的农业生产取得好收成作出了贡献,使栗坡村在那个年月也没有人饿肚子。他还一手创办了如今卖给李冬生的百亩板栗园。吴支书对臭老九恨不起来自有他的缘由。他八岁就给地主当放牛娃,当了四年放牛娃才迎来了翻身做主人的自子。可算得是苦大仇深。苦大仇深的人对共产党的感情就深。他十七岁入党做栗坡村的干部,工作也很出色,上面几次想把他转成脱产干部,却因为没有文化卡了壳。他说他那时要能读上半年书他也不会几十年的村支书做到头。

栗坡村支部委员统共只有三个人。吴支书抓全盘,伍明龙是副支书兼村长和治保主任,另一个支委是村妇女主任兼会计丁丽嫒。这是吴支书的意思,说多一个村干部就多一份补贴。这些补贴上面没有拨款,还得从农民身上挤。如今这样款那样款让农民都有些承受不起了,干脆三个人多做些奉献把村里一揽子事全担当下来算了。

吴支书的女人八妹佰娘也是穷苦出身,对男人的工作就格外地支持,大半辈子来围着吴支书转,就像绿叶扶红花。人们说没有八妹佰娘,吴支书也不可能这么洒洒脱脱地为村里工作。由于八妹佰娘贤慧好客,村干部开会都不愿到村委会去开,要到吴支书家里来,有热茶喝还有零食吃。

这天,八妹佰娘早早就烧好了茶,还炒了些瓜子花生红茹片之类的东西摆在那里。刘股长和王秘书走进屋,八妹佰娘就问他们晚上吃的什么菜,要不要再弄些饭吃。刘股长和王秘书都说晚饭吃得饱饱的,再吃不下去了。八妹佰娘就叹气道:“你们做干部的苦哩,远天远地跑到乡下来,自己洗衣服,自己办饭吃,还要白天晚上不停歇地开会呀,处理问题呀,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又不拿村里一分钱一粒粮。”

丁丽媛笑说:“共产党的宗旨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就是紧密联系群众嘛。”

丁丽嫒三十岁挨边,一张甜甜的脸,一张极厉害的嘴,又是栗坡村两个中学生中的一个。吴支书培养她入了党,做了支委,还要她做妇女主任兼会计,说是把担子往年轻人肩上压一压有好处。不过她没有辜负吴支书的期望,计划生育工作这天下第一难事让她硬是年年都在全乡夺第一。会计工作也是账目清楚,进出分明,让吴支书少操了许多心,就拿她像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丁丽嫒盯着炒得香香的瓜子花生红茹片却不动手,站起身自己到灶房的腌菜缸子里抓了一条酸黄瓜吃。吃一口就有些做作的皱皱眉头咧咧嘴。八妹佰娘嗔她说:“死女子,馋嘴哩,佰娘放油盐放辣椒炒一下让你吃。”

丁丽媛吃:“好,炒半碗就够了。”

村长伍明龙拿眼睛瞅丁丽媛,“要吃半碗呀,是不是你那块地里又落种了?你自己可不能带头违犯国策啊。”

丁丽嫒脸一红,就要和伍明龙干仗。吴支书也不抬头,轻轻咳一声,两人就不做声了。

吴支书说:“今天开个支委会,把当前七七八八的一些工作研究一下。我看先研究这几项,一是秋收秋种,晚稻的田间管理,一项是旱禾垮那条水渠的扫尾工作,还有一项是板栗溪三眼桥的问题。秋收秋种晚稻的田间管理好办,各家各户自己要穿衣吃饭,他们会抓季节抢时间,不会误了农时。旱禾垮的水渠扫尾工作,我看这几天要把主要劳力集中一下,工程扫尾了就好走水,旱禾垮的晚禾等着灌水养苞。老弱病残顶个劳力去充数,工程往后拖损失还是我们自己。我还是一个观点,给人家打工不合算,每天十五块也发不起财来。要致富还要靠自己发展生产。旱禾垮没有水田的人家也要上好劳力,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讲团结协作,走共同富裕的路,今后你们有困难,他们也会帮你们。关于板栗溪水泥桥的问题我看比前两项都有难度。工程进展快,如果不停工十月份可以通车。现在的问题是资金。由于水泥和钢材涨价的原因,按原来的预算资金有缺口。我们建这座桥资金全都是大家筹集的,口袋都掏干了。大家议一议,看有什么办法把这个缺口补起来。”

吴支书把话题扯到一边去了。下午刘股长和他研究晚上开会的中心议题是组织发展问题。吴支书当时就说如今许多人一个心眼想的是发财致富,是绞尽脑汁赚钱,谁还有那个心思去靠拢组织啰。栗坡村就不同,想到组织里来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有一批。我们是要把那些够上条件的弄到组织里来。增加新鲜血液,不断地吐故纳新,我们的工作才有希望。吴支书说,这个话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说的哩。可开起会来他却不说了。

吴支书的话说完,刘股长就说:“关于板栗溪三眼桥资金的缺口问题,听伍村长说他已对李冬生说了,李冬生答应再拿一万出来。我看有一万也就差不多了。今天的支委会主要还得研究一下组织发展问题。按县里提出的五个好的要求,组织发展是其中的一个。上次我们在县里开碰头会,说是九月份要评选先进支部和优秀支部书记,国庆期间可能要组织优秀支部书记到外地参观考察,还有可能组织出国走一走。达不到五个好就评不上先进支部,评不上先进支部这个支部的书记也就不可能当优秀支书了。我们栗坡村支部这些年一直是县里的先进支部,可不能通过这次整顿建设反倒把先进支部的称号给弄掉了,这样吴支书评不上优秀党员我和王秘书也不好回去交差啊。”

刘股长说这话是有目的的。虽说几十年来吴支书的工作一直是不错的,上面对他的评价也高,但自然规律是谁都无法抗拒的。乡党委龚书记已明确提出要他考虑接班人的问题。他自己也说他是秋天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于是他好像更加注重支部的荣誉。对到外面参观考察也特别感兴趣。两年前和他一块到沿海发达地区考察回来的一个村支书说了一个有关他的笑话,说那次他们几个人晚上在宾馆没事,相邀着到街上玩,被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拖去桑那浴。给吴支书桑那的是一个大约才十七八岁的姑娘,身穿三点式,在他身上捏捏摸摸,羞得他眼睛都不敢睁,后来,他干脆不要她摸捏了,他说:“你这样你爷要遭雷劈哩。”

那姑娘就哭了起来,说她爹病了三年,快死了,她娘眼睛急瞎了,没有办法,她才出来做桑那女,弄点钱,给她父亲治病。她不好好为顾客服务,老板就不给她钱。他听了,就把身上仅有的两百块钱全给她了,口里说:“难得的孝女子啊,可怜哩。”后来他和那个支书出门时,那个桑那女笑嘻嘻地对她的同伴说:“我今天碰到一个大傻帽。”他的同伴问他:“你连摸一把也没敢?”他问:“你摸了?”那支书道:“你给了钱,连摸都不敢摸一把,她还以为你是不行了。”

吴支书心里就灌了血,心想老子再要去桑那浴,不捏瘪她的两个奶奶老子就不是人了。也不知道这个笑话是损他还是真的,但他的确是希望再出去考察的。几次在乡政府开村干部会他就提出来说到外面考察是个好办法,可以开阔眼界,学习人家发家致富的好经验。

果然,刘股长这么一说,吴支书就从房里捧出一个做工精细但被烟火熏得漆黑的樟木匣子,小心地打开,然后戴上老花眼镜,从里面找出几张用小学生课本纸写的申请书,对刘股长扬了扬,说:“平常各村的支部书记到乡政府开会,都抱怨说如今没有人要求参加这个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的组织了,我说不一定,起码我们村就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这些申请书都是今年递交的。虽然字写得像蚯蚓爬,像蚂蚁上树,但它们表达的是一颗心。这个小樟木匣子是我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穷光蛋,什么都没有,就这么个樟木匣子。刚解放那阵,我用它装地契,今天我用它装申请书。过后,他就一个一个念写申请书的名字。可念完了,却没有李冬生。”伍明龙说:“听说李冬生也写了申请的,而且不止写一次。”

吴支书沉吟良久,说:“记得他好像是写过的。”就进了房,许久,他拿出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片,说:“这是他的,我忘了放进樟木匣子去了。”过后就对伍明龙和丁丽嫒说:“你们看看,他们中间哪个条件成熟一些。”

刘股长说:“只要基本上符合条件,我们就要考虑他们。”

伍明龙和丁丽嫒不做声,眼睛盯着吴支书。吴支书将那几张申请书轮流看了几遍,一副很慎重的样子,许久,他说:“几个人比较一下,伍金奎的条件比他们都成熟一些,我看就定伍金奎吧。”

吴支书这么一说,丁丽嫒就表态说:“伍金奎这个人的最大特点就是为人忠厚老实,办事牢靠,组织里要的就是这样的人。”

吴支书说:“伍金奎这个人不光是忠厚老实,他主要是思想比一般人过得硬。比如去年我们村一家人家遭火烧了,全村人捐钱捐物,他家并不怎么富裕,但第一个挑谷子到遭灾户的是他。五保户张婆婆家的水呀柴呀,基本上都是他包下了,去年修村小学支部发动大家捐钱,他捐的钱是卖口粮谷得来的。我说这种思想境界是一般人达不到的。”

伍明龙说:“发展伍金奎我同意,我看除了伍金奎,是不是还发展一个。”伍明龙顿了顿说,“前天我在乡政府参加秋收秋种会议,龚书记对我提到李冬生,说李冬生这个人富裕之后不忘国家不忘集体,这些年对栗坡村的贡献也不小,他自己的要求又很迫切。龚书记要支部考虑一下他的组织问题。”

刘股长说:“我和李冬生打交道将近十年了,这个人有文化,有头脑,也有能耐,只几年时间就成了全县闻名的冒尖户,但他能不能到组织里来,这个还得你们研究。”

吴支书盯着王秘书问:“王秘书你说呢?”

王秘书说:“根据组织原则,在这个问题上权力在支部。”

丁丽媛就表态说:“我看他还是可以的……”

没料到丁丽嫒没说完就被吴支书给打断了,他说:“李冬生这些年对栗坡村的贡献是不小,我们把他的成绩也记着的,让他做模范,树他做发家致富的典型。这样吧,这次就定一个,其他人下次再说吧。”

吴支书定了调子,这个问题就算定下来了。几个人就又扯起修桥的事。吴支书问:“李冬生说的那一万元钱作不作数?”

伍明龙说:“他自己对我表的态,应该作数吧,不过……”

吴支书说:“他把钱送来了,我们就在桥头给他立一块石碑。”

王秘书说:“是不是还有那个必要,已经给他立过一块碑了哩。”

吴支书说:“他捐了款,我们还是不要埋没他的贡献,这也算是对他的回报吧。”

散会之后,刘股长和王秘书往住户家走,没走多远,伍明龙追了上来,发牢骚道:“把伍金奎作为对象有什么作用嘛,村里要想办成几件事,还得靠李冬生这样的能人才行。”

刘股长劝他,“也许吴支书有他的想法,这样吧,你的意见下次开会可以提出来议一议,我们的意见还是过去说的那句话,条件成熟了,就让他们进来,不要关在门外。但权力在你们支部,我们是不能干预的。”

第二天早晨,王秘书说他正在考虑写个东西,不去散步了。刘股长就一个人出门去了。

栗坡村的两百多户人家全在一面土坡上,土坡平缓,果树成荫,村子就稀稀落落分布在果树林里。村子前面是水田,水田前面是板栗溪。村子后面则是连绵的群山。刘股长沿着林子里的小道慢慢往东头走,七弯八绕,突然听到一阵犬吠,抬头看见前面就是丁丽嫒的家。丁丽嫒听见狗吠,出门一看是刘股长,就要他进屋坐。刘股长来村里八个多月,还没去过丁丽媛家,就去了,进屋看见李冬生也在她家。刘股长心想李冬生一定是来打听昨晚支委会的情况的,这样想他心里就有些感动,没想到李冬生心情还这么迫切,应该说这是一件好事。

刘股长见丁丽嫒有些不大自然,脸面有些发红,以为她一定将昨晚支委会的决定对李冬生说了,就说:“小李啊,可要严格要求自己才行啊。”

李冬生脸一下红到耳根,连连说:“是的是的。”说着站起身就走了。

刘股长想留他说一会话,也没有留住,就对丁丽媛说:“看他那样子是不是有情绪了?”

丁丽媛说:“他有什么情绪?”

“你没有对他说?”

“组织内的事,我怎么能随便透露出来呢,他来对我说板栗园的农药打完了,问我去不去给他垦猕猴桃园。我说我今天不去,我妈说我丽丽有点咳嗽,要我去弄点药。丁丽媛这么说着就去办早饭。她说她原本是不准备弄早饭的,到娘家去吃,刘股长来了,干脆在家吃算了。”

丁丽嫒男人在县农机厂工作,公公婆婆去世多年,家中就她五岁的女儿丽丽,她男人要把她和女儿接到县城去住,她却不干,说栗坡空气新鲜,日子好过得很,城里连水都要花钱买,特别是人多汽车多,嘈杂得让人心烦。男人无奈,只有一个月往家里跑一次。五岁的女儿长年让姥姥带着,丁丽嫒一个人无忧无虑,过的真是神仙日子,三十岁了那身段那脸面竟像二十岁的姑娘一般。

刘股长说你别办饭,我是早晨散步惯了要到处走走。

丁丽嫒说:“我煮面条,各人一碗,简单得很。”

真的只一会儿,她就煮了两碗面条端到客厅来了,各人碗里还有两个荷包蛋。刘股长只有吃,一边吃一边说起昨晚支委开会的事。丁丽嫒说:“组织发展这样的大事还是要吴支书说了算。吴支书在栗坡村德高望重。几十年来他有苦劳也有功劳。我们都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当然他也就是我们的主心骨了,我看发展一个也行,五个好不就全达到了么。”

刘股长说:“组织发展严格一点好,这样才有战斗力和凝聚力。党员和群众都是一个样,组织还有什么威信!”

刘股长回到家,王秘书还呆呆地坐在那里发愣儿。刘股长问:“还没吃早饭吧,我已经吃过了哩。”

王秘书说:“我正想了个头你把我打乱了。”

刘股长笑道:“我将功补过,你的早饭我给你弄。”

这时吴支书来说,乡党委龚书记刚才打电话来,要刘股长去乡政府开碰头会。

刘股长问王秘书,“你不是说要去乡政府办事么,我们一块去吧。”

王秘书说:“昨天晚上开会看见吴支书用那只被烟火熏得漆墨黑的樟木匣子装申请书,我就有很多感触。今天不去乡政府了,我要赶写一篇东西。”

吴支书笑说:“那是老古董,赶不上时代潮流,没得写头。”

刘股长道:“老古董才能开掘出新意,这就是我们王大笔的功夫。”

吴支书眉头就皱了起来,嘟哝说:“如今书上说的和实际生活都有些脱节了,对不上号了,怕是你们这些握笔杆子的人有一定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