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阴凉处的狗,两只爪抓住它找到的那根骨头,认真地观察着。
这根骨头是它的财产和产业,神圣不可侵犯。圆网蛛的产业就是它编织的网,与狗的骨头比起来,它作为产业更有资格。狗发现的东西,用不着投资和技巧,只是靠偶然的运气和灵敏的嗅觉。蜘蛛比那位发了意外横财的业主要高明许多,它的财富是自己创造的。它的肚子里就有自己需要的物资,它的产业结构是依靠自己的才干建立的。假如世界上有神圣而崇高的产业,则除了它不再有第二个人了。
思想者的工作很令我们感动,他用思想来传授编织得像蛛网一样的书上的知识,这样的工作更不简单。宪兵是人类特意发明的,用来保护像狗骨头的东西。可是,我们保护书的方法却很可笑。假如石头被灰浆一块块垒起来,则就有法律来保护这堵墙。什么人都可以窃取别人通过书面文字建造的思想大厦,把精髓很容易地吸取出来,如果有可能的话,它还可以把整座大厦占据。思想的成果不是像兔子窝那样的产业。我们也会像动物一样,希望把别人的财产据为己有。
寓言家曾经说过:“最好的理由是最强的人提出来的,性格温顺的人没有长出。”①这个老先生脑袋里想的和说的不一样,他为了追求诗句的节奏和韵律,把语言表现得夸张了;他想表达的是:无论是狗之间的争斗,还是别的什么动物之间的厮咬,好处总是被最强者得到。他完全知道,优秀不是用成功来衡量的。例如那些所谓的成功者,最后都沦为人类的头号公敌,他们崇尚“力量要胜过权利”这句野蛮的话,并且使它成为法律。
我们像长着不同肤色的幼虫,在这个社会里微不足道地生存着,社会正朝着“权利胜过力量”这个目标慢慢地前进着。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这个目标呢?非得等到改变了地球的面貌,重新发生冰川时期,南半球的海水被倾倒在我们身边时,才能结束这像野兽一样的暴虐行为吗?太过缓慢的道德进步,或许要真的等到这个时候了。
的确,我们有许多神奇的发明创造,诸如那些自行车、汽车、可控的汽艇,甚至有些发明能让我们把骨头都摔断了;可是这些对于道德的提高没有任何帮助。随着我们对物质的进一步征服,我们的道德反而退步得更加厉害了。利用机关枪和炸药杀人,就是我们最先进的发明,这种发明使杀人变得和镰刀割麦子一样快速。
你们知道最强者理由的真谛是什么吗?同圆网蛛一起生活几个星期你就会知道。蛛网就是圆网蛛的合法财产。它是否能通过商标来区分自己和同胞的织物呢?这就是我想提的第一个问题。
我对换了相邻两只彩带蛛的网。这两只蜘蛛对对方的网都非常满意,一进来就头朝下坐在中心区不再动了。在这一天里,它们都没有想回到自己家里的行动发生,它们都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家吧?这个结果在我的意料当中,原因是这两个织网非常相近。
我想还是换两只种类不同的蜘蛛的网吧。我把彩带蛛和丝蛛互相换了一下。它们的网有着明显的不同,圈数较多且黏胶螺旋圈较密的是彩带蛛的网。在陌生的环境中,这两只蜘蛛会有什么反应发生呢?
这两只蜘蛛都觉得网眼的大小不合适,一个觉得太大,一个又觉得太密,它们会对这突然发生的变化感到不安,从而仓皇逃跑吗?实际上,它们一点儿也不惊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依然在丝网的中心等着猎物送上门来。它们不会按照自己的体系要求,在这张不同的网损坏之前去编织另一张新网。
因此圆网蛛不会认得自己的网,它会认为别人的网就是自己的网,包括异族蜘蛛的网它也会这样认为,悲剧就是因为混淆而引起的,这我们马上就会看到了。
我不用刻意去找研究对象,我的身边就有,我在田野里捉来各种圆网蛛,把它们放在荒石园的灌木丛中。这样,许多蜘蛛就把家安在了挡风并且朝阳的迷迭香树篱上。
我把这些用纸袋运来的圆网蛛放到树丛里,任由它们四处安家。
一般情况下,蜘蛛整个白天都在我最初摆放它们的地方一动不动地待着,只有到了夜晚才寻找织网的合适地方。
有的蜘蛛很没有耐心,它们原来的网或许在小沟的灯芯草之间,或许在红豆杉小矮林里,现在,它们没有了自己的网,是把别人的财产据为己有,还是寻找原来的家呢?在它们眼中,这并没有什么区别。
一只彩带蛛在我的注视下,爬向一张丝蛛网,这只丝蛛几天前才在我家定居。丝蛛表面上很镇静地坐在丝网中间,等待着入侵者的到来。肉搏在转瞬之间就开始了,它们展开了殊死的搏斗。丝蛛失败了,被彩带蛛用绳索捆起来,拖到没有黏胶的区域吃掉了。丝蛛的尸体在24 小时后被吮吸干净,一滴汁液也不剩,像个小丸子一样被扔掉了。侵略者靠残暴的手段把别人的网变成了自己的产业,心安理得地享用,只要不是破损得实在不能用,彩带蛛是不会自己编织新网的。
我们可以为这种行为进行辩解。它们不是同类的蜘蛛,这些为了生存而进行的斗争和残杀,在不同类的动物之间发生再平常不过了。假如是同类的蜘蛛,情况会不一样吗?我们也会看到的。在同类之间,自发的侵略战争是不会发生的,我只好把一只彩带蛛放到了另一只彩带蛛的网上。疯狂的战斗发生了,胜负短时间内难以分出来,最后,战争以入侵者的胜利而告终,胜利者没有因为战败者是自己的姐妹就嘴下留情,依然心安理得地吃掉了它,从而霸占了战败者的网。
蚕食同类,霸占财产,这就是最强者的狰狞面目。人类在以前也这样干过,拦路抢劫,弱肉强食。这些相互的掠夺仍然在民族和个人之间上演着,只是不再发生人吃人的事了;人类发现小羊排的味道更好,就废除了吃人的旧俗。
当然,我们也不能对圆网蛛的这种行为横加指责。它的生命不是靠残杀同类来得以维持的,它也不把掠夺别人的财产当做自己的生活目的。这种卑劣的行为只发生在特殊的情况下,就像我把它从自己的网上拿到别人的网上。这样,你我之间网的区别就不存在了,我的脚站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产业。假如入侵者足够强大,就会吃掉原来的主人,把弱者的抗议践踏在脚下。
我一手制造了这种混乱的局面,这个结果是必然的。在人为的混乱之外,圆网蛛既珍惜自己的网,也尊重别人的网。它抢夺同类网的情况,只是发生在自己的网丢失之后。抢劫不会发生在白天,因为织网的工作不在白天进行,晚上才是织网的大好时光。但是,当它赖以生存的东西被剥夺了之后,它才会用自己的强大对邻居进行侵略,把对方大快朵颐地吃下去。我们还是原谅它吧。
我要观察一些习性不同于普通蜘蛛的蜘蛛。彩带蛛在颜色和形状上就和丝蛛不一样。彩带蛛的肚子是圆圆的橄榄形,鲜艳的白色、深黄色和黑色的带子缠绕在腰间;丝蛛有着凹陷的肚子,肚子上围着有月牙边饰的白丝布。这两种蜘蛛从外形和衣着上看,根本不会有什么紧密的联系。
可是,凌驾于外形之上的是天赋的主要特征,我们的分类不能只从外形上去考虑,天赋的主要特征是我们应该充分考虑的方面。这两种蜘蛛虽然有着完全不同的外形,但是却有着极为相似的生活方式。
它们都不喜欢离开自己的网,都在白天捕猎;它们的网上都带有“之”字形的曲线,两张网的模样几乎一模一样,这样丝蛛被彩带蛛吃掉后,彩带蛛才会使用丝蛛的网。但是,强大的丝蛛也会掠夺彩带蛛的网,把彩带蛛吃掉。当强者用武力解决了争议后,在别人的网上谁都表现得很惬意。
来看看冠冕蛛的情况吧,它有着棕红色的蓬松纤毛,背上的 3 个十字,是用大大的白点组成的。它惧怕阳光,捕猎活动发生在夜间,白天躲避在小灌木丛中的阴暗角落,依靠一根电报线把自己和捕虫网联系起来。前两种网在结构和外形上与它的网几乎是差不多一样的。假如我让一只彩带蛛恶作剧地去拜访它,会有怎样的结果呢?3 个十字在阳光普照的白天,由于我的干预受到了侵犯。电报线稍一振动,躲在树叶中的茅草屋里的业主就会从空荡荡的网上跑出来,大步巡视在它的领地上。当发现有危险出现后,它不但不对入侵者采取什么行动,还会匆忙地跑回去,在自己的隐蔽所躲起来。
假如把彩带蛛被放在同族或者丝蛛的网上,它就会把对方扼死,结束战争后就会占据网的中心区域。可是这次它似乎并不太高兴,在它占据中心区的这个主要战略要点上,没有任何东西来阻止它,而且网上空无一蛛,它也没有改变它的位置,仍然待在我原来摆放它的地方。
可是现在什么情况都没有发生,尽管我用一根长麦秸轻轻地刺激它、挑逗它,它仿佛是被吓呆了,一动不动。要是在它自己的家里遇到这样的烦恼,彩带蛛就会像其他蜘蛛一样,激烈地抖动它的网来恫吓侵略者。原来有可怕的情况发生了,在屋顶观赏风景的平台上有另一只蜘蛛窥视着它的一举一动呢。
当我用麦秸最终让它移动了几步时,我发现它抬脚显得笨拙,一点儿都不轻松,看来它如此害怕大概还有其他的原因吧。这不是走钢丝的演员轻捷的步伐,它拖着脚,步履蹒跚着,迟疑地迈着步伐,甚至把支撑的丝都给弄断了。大概是它自己的网的黏性不如这里的黏胶网强。这张网上的黏性不符合它鞋上的油的黏性要求,也许是胶的质量不一样吧。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网的边上的彩带蛛仍然一动不动,冠冕蛛继续躲藏在它的隐蔽所里,事态没有任何变化,看上去两只蜘蛛都十分的不安。天慢慢黑了,黑夜之友从绿荫丛中的小亭走下来,重新开始了它的工作,它顺着电报线径直地走到网的中心区,丝毫不去理睬外来者。彩带蛛纵身一跃,在浓密的迷迭香丛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也许被冠冕蛛的出现吓坏了。
我经过多次试验后得出了相同的结果。彩带蛛原来的胆子很大,现在却胆子小得不敢向冠冕蛛发动进攻,即使不是因为网的结构不一样,至少也是因为网的黏性不同吧。在树丛中白天的庄园里,冠冕蛛静静地待着,偶尔向外来者匆匆地瞥上一眼,马上奔向自己的庄园等待夜晚的降临。夜幕的降临,使它重新出现在自己的舞台上,只要它一出现,必要时推搡几下,胜利就属于权利受到侵犯的人,这也许是黑暗带给它的勇气。
我们不能仅从伦理道德上来称赞蜘蛛,尽管这种结果还令人比较满意。它对于外来者侵入的尊重是有道理的。第一,它对于碉堡里的埋伏一无所知,却还要和躲在碉堡里的对手作战。第二,它的网的黏性和对方的网不同,使用起来不方便。冒着生命危险去夺取一个价值意义不确定的东西,是很不理智的。蜘蛛才不干这样的傻事呢。
一只失去了家园的彩带蛛,假如遇到的网是丝蛛或者是另一只彩带蛛的网,情况就不同了。因为它们有着一样的黏胶螺旋网的编织方式,所以进攻起来毫不犹豫,业主的肚子会被它凶狠地咬破,进而占领业主的产业。
力量战胜了权利,这是野蛮人的理论,这个理论其实可以修改为:
在野蛮人中,权利是微不足道的。为了食物混乱地你争我抢,这是动物界的普遍现象,它们不受任何约束,除了自己的力量达不到外。规定权利,是人类本能的提升,创造权利是本能的觉醒。这些成了神圣的烛光,在现实中摇曳。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人类社会里,它必将成为灿烂的火把,结束动物的原则,社会面貌也一定会因此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