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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那天的婚礼颇有点戏剧性,已过去十多年了。

那是他的婚礼,在一家中下档的酒店举办的,酒席并不多,新娘的模样也不清晰了。因为,我所在的这一桌,是整个大厅最偏远的一桌,没坐满,八人的方桌,才坐了六个人,三对夫妻。外面很冷,地上已经白透了,大雪还在不依不饶地下。就在桌旁,是一面大大的落地玻璃窗,因为密封不严,总有刀锋一样的冷风悄无声息地进来巡游,好像要从大厅的热烈跟春意中偷走一点什么,使得在座敏感的人们总感觉一丝不妥,却又说不出来,那样的一种烦躁,警惕,无奈。

我们六个人,三对夫妻,在酒席正式开始之后,相互介绍,才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坐我对面,背对正席的,叫伟龙,是他的小学同学。我左手边,叫柯达,是他初中的同学,我面对正席,是他高中的同学,我的右手边空着。他的小学是在乡村小学读的,初中是在集镇中学读的,高中是在县里的实验高中读的。

难怪,都是他的好同学,却彼此从未照面。

大厅的气氛忽然有了一点高昂的意思,新郎带着新娘开始巡回敬酒了,遇到活闹鬼,必定要做出花样来,才能放过身。我们,三对夫妻,六个人,已经熟悉了。但能说的不多,唯一的话题,好像就是他了。但是,具体到那天,我们谈论到他哪些,现在都完全混淆且含糊不清了。倒是有一点能够肯定,那天的酒席一直到三点才散席,他忙完一切,带着新娘,坐到了我们这一桌的空位上,八个人坐满了。其他桌的亲戚朋友都散了,酒店的服务员也收拾完毕了,整个大厅就剩我们这一桌,我们,四对夫妻,继续热闹着,开着玩笑,说着他过去的种种顽劣跟胡闹,逗得新娘又哭又笑,因为,她不知道这一切。记得到五点,外面的天色已经灰黑了,大雪也停了,再也没有冷风来巡游了,再也带不走大厅的一切——春意跟热闹——我们已经用心,把一切都严密了。

那个下午的寒冷天气,大雪倾覆,喜庆场面,微末细节,此后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每次出现的梦相都不尽相同,但我知道是那个特定的下午。有一个细节始终不变,窗外进来巡游的冷风——刀锋似的——要偷偷带走春意跟热闹。只是刀锋会改变,有时是针灸一样的针刀,丝丝点点,有时又像斧头一样的阔刀,刀刀印血。我总是在刀临身时醒来,没有领受全部的酷刑。

那个下午,现在,也常常挂在我们的嘴边,不过是在一些特定的场合,譬如酒酣的时候,譬如搓麻将的时候,因为,我们四个人,因缘际会,成了固定的麻友了。伟龙,我们现在都谐谑他“伟大的水龙头”,他正从事着银行放贷(我们这一带俗称“放水”)的职业,我们一致认为,他的父亲实有远见。柯达,局级干部,部委办局开会,他搭一席;庆典开业吃酒,他搭一角,加之他嘴快言歪,达搭同音,我们都称他为“搭局”。我呢,以前小医生,现在老医生,算是大家的保健医生,偶尔被叫成“兽医”,却不耽误亲自给他们以及他们的亲人看病。

变化最大的是他——易立德。

结婚那年,他是县丝厂的会计,但他的理想是开书店。当时,他讲得最多的口头禅是:“我是一个热爱读书的人……”确实没错,我们熟稔成为挚交,就是因书结缘,我也爱看书,业余还写几笔,常常为某个观念争得面红耳赤。那是以前,现在不争论了。有时,因为某个社会时事,让我愤懑不平,我立刻会扑面的爱憎分明,义愤填膺地囔囔:“太无耻了!”或者是:“什么世道啊!”譬如这天,谈起一副对联:“我爸是李刚,我爸李双江”,我立刻严肃地发表见解:“教育!都是教育的问题!传统的师道尊严丢了,礼义廉耻没了,社会也好,学校也好,教什么啊?唯利是图,金钱至上。再加上家教失缺,不出事情才怪呢。改革开放最大的失败,就是教育的失败。如果再不重视,一个国家的监狱比学校多,这个国家会成为地球上的笑话!”

每逢此时,“搭局”会猛扣一张牌到中间,唾沫飞舞,以捍卫者的姿态回敬我:“幼稚加无知,傻大空。”

或者是深恶的语气:“要在以前,你就是反革命。”

伟龙会逼出一句口头禅:“剪刀、榔头、布,都是命。”

易立德呢,准定会清清嗓子,微笑着,十分礼貌地说:“哎,立新,立新,你是读书人,不作兴这样讲话,太偏激了。嗯,是花,杠开——胡了。今天就到这里,我们去试菜。”

我们从“尚帝”大酒店的六楼——他的私人办公室来到五楼——他的公事办公室。他六楼的私人办公室,装饰的风格是舒适、懒散、简单,拥有一种盛夏午后妇人午睡醒来的风情,懒到邋遢。五楼就完全不同了,四面壁纸无比耀眼,五色斑斓,顶灯、壁灯、落地灯,统统开启。沿着墙面,挂有中堂、油画、山水、仕女以及刻纸跟书法,好像来到了书画拍卖会。又好像一位参加阅兵的年轻人,两襟挂满了战争勋章,却从来没有参加过一次战争。

房间正中,桌椅碗筷皆备,专等我们四人就位。这么多年来,每逢四人场合,我们居然一直沿用婚礼那天的座位次序,我总是正席,面对大门,伟龙坐对面,背对大门,“搭局”居左,他在我上首,十数年来始终如此。

方桌正中,是一只圆圆的瓷锅,外表鲜艳,做工精致,瓷锅下面,架着酒精火炉,冒着蓝莹莹的火苗,十分好看。瓷锅里面,少许汤汁微微笃滚,有各种颜色的配料,青红的是辣椒,白色的大蒜头,黑色的木耳,油白透亮的是肉片,主菜是淡绿白黄浑然的花菜。

易立德使唤一旁的小妹给我们斟酒,然后,略微带点得意的表情:“这个……”他用筷子指指花菜:“先尝一口,再说味道。”

“搭局”总是下手最快:“入口还行,就是偏辣。”

伟龙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木渣渣的,都是辣椒大蒜的味道。”

我总是随后,类似总结:“花菜的水分太多,实质太少,茎实本身无味,须得重油重味才有嚼头。”

“搭局”跟进:“现在人都不喜欢重油的菜啊!”

伟龙还是闷闷地添一句:“就是木渣渣。”

易立德笑眯眯,显得非常平和:“不错!餐饮协会曾经有一项调查,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都不喜欢花菜的味道,就是伟龙讲的木渣渣。所以,花菜的价钱不高,大多数饭店也不看重这道菜……”说到这儿,他忽的带出一点骄傲的神气说道:“这就是读书的好处,开发新菜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需要有引领潮流的责任与勇气,来,喝一口,大口……”

伟龙小声嘀咕:“剪刀剪布,没有榔头的事情。”

“搭局”问:“什么榔头啊?”

伟龙指指站在一旁的小妹,嗫嚅片刻,还是不得要领,倒是易立德领会得快,面带嘻黠:“还是你的脑袋灵光,来,你再说一遍。”

身穿无袖旗袍的小妹靠近餐桌,直身站立,面带微笑,有板有眼:“亲爱的来宾,晚上好,欢迎光临我们的‘尚帝大酒店’。今晚的用餐,由我五号服务员丁丁为大家服务。我们‘尚帝大酒店’本着原汁原味,健康有益的宗旨,使用野生母鸡提炼的高汤调配菜蔬,不放鸡精味精,更不用荤油地沟油,请来宾放心食用。祝今晚的来宾,好胃口,好心情。谢谢,请慢用。”

小妹诵完,忽然由笑转苦,胆怯地问道:“易总,我有哪里做得不对吗?”

易立德哈哈一笑:“伟龙啊,丁丁怕了,你解释一下。”

伟龙难得一笑:“不关你的事情。”

丁丁迟疑着不动,易立德挥挥手:“你做得很好。”

看着小妹关紧了大门,易立德形骸一松,好像在瞬间换了人,举杯相邀:“我说过,开发新菜需要引领潮流的责任与勇气,之前开发的那么多新菜,最终都成功了,这道‘干锅花菜’么,我当然有办法。”

他忽然不讲了,原来是电话响了,电话那边说到了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