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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县城的老政府门前,惨白的路灯,忽闪忽闪。圆形水泥花台的宽边上,整齐摆放着许多书籍,新旧交杂,一边站立一人,隐在暗影里,不辨脸面。我被吸引,立刻大步过去,一眼就看到了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旧版的《牛虻》,我蹲下拿起,半边脸对着光,大概是歪着嘴角的笑被发现了,暗影中的人突然显影,一把拉住我:“立新!是你啊。”

这是我跟易立德高中毕业之后,第一次邂逅的场景。

好像是,我们站在原地,立刻就《牛虻》中的琼玛跟亚瑟,展开了争论。好像是,他赞同琼玛,为了自由要立刻行动,“人们现在需要的不是忍耐,而是觉醒起来保卫自己”。而我赞同亚瑟,单凭激愤跟热情拯救不了国家,“意大利现在需要的不是恨,而是爱”,我们好像都引用了书中的原话,好像是。

那晚,他一边跟我讲话,一边四处张望,好像在提防什么人。

那晚,他第一次跟我提到了他的理想:开一家自己喜欢的书店,卖自己喜欢的书。

后来,他果然开了书店,并且把“立德书店”开在“新华书店”的隔壁……

易立德电话结束了,又端起酒杯:“喝酒,喝酒,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新华书店那一带,政府要拆迁,哈哈哈!当时是赌气,现在有财气,来来来,干杯!今晚高兴,再拿一瓶。”

他赢钱,请客,试菜,永远喝“五粮液”。

第二杯酒倒满,伟龙的电话响了,他脸上的肌肉忽地全部横伏,双眼暴突,嗓音嘶戾,本来合身的“PlayBoy”忽然紧绷,“跑?他往哪里跑?先找几个人,看住他老婆,我晓得,他在北京有房产,订明早的飞机票,飞北京,找到了先夯他一顿,记住啊,铜钱一分一厘都不能少。”

电话一关,伟龙瞬间恢复故态,脸面从容,表情和缓,“PlayBoy”合身舒适,像恭顺的宠物狗。他举起酒杯,一抿就是半杯,吟哦抚唇,真情赞美:“还是五粮液好啊。”

“搭局”跟进:“当然好啦,都涨到一千了。一杯是二两五,你一口就是半杯,一百多块落肚了,什么代价啊!”

易立德忽然伤感:“想想以前,对了,记得我结婚喝的什么酒吗?我都想不起来了。”

我回答:“尖庄,四川的。十一块一瓶。”

“搭局”疑问:“你怎么记得?”

我回答:“我那时做医生,第一次收到病人的谢礼,就是两瓶‘尖庄’,带回去给父亲,父亲看着酒,感叹说,以前都是我们送东西给医生,现在轮到儿子收别人的东西了,有意思的。”

易立德忽然一口干掉了杯中酒,眼睛红红的喊道:“再拿一瓶来。”

伟龙摇头:“不喝了。”

“搭局”起身去阻止丁丁。

我起身按住了他,让他坐稳在椅子上:“够了,你喝多了。”

从没见过如此的他,仔细地擦拭掉眼角的泪水,伤心地低语:“妈妈死得早,爸爸一个人抚养我们兄弟姊妹几个,经济条件稍微才好点,他就……”

圆瓷锅下的蓝莹莹,终于熄灭了。

他红着眼圈,高声嚷道:“不行!今天我做主,试菜还没结束呢,再来一瓶,然后啤酒漱漱口。”

他叫过丁丁,贴耳吩咐着,丁丁现出惊乍的表情,走出房间。

他狠命地拔去瓶盖,用力一扔,划出很响的声音,好像跟空气有仇,摇晃着轮流指着我们的脸:“都干了,干了!倒上,我先来,看着啊,满了,满了,你们也是。”

此时,丁丁再次送上来一只外表一模一样的圆瓷锅,重新点燃酒精的蓝火,易立德举杯了,这回笑得高深:“你们看看,看看,对,跟刚才一样吧,尝尝,再对比对比味道。”

确实,方桌正中,还是一样的圆瓷锅,瓷锅下面,还是十分好看的蓝火苗。瓷锅里面,少许汤汁微微笃滚,有各种颜色的配料,青红的是辣椒,白色的大蒜头,黑色的木耳,油白透亮的是肉片,主菜是淡绿白黄浑然的花菜,看不出丝毫的变化。

“搭局”手快,送花菜入口,立刻“唔唔唔”地点头,看得出是赞美。

伟龙要品味得慢些,忽然摇头,说了三个字:“老卵的。”

我夹一块最大的,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哎!居然酥绵细致,咸淡适中,微辣增香,一点没有木渣渣的口感。

易立德笑声癫狂:“你们三个刁嘴说行,那就行了。来,一大口!说老实话啊,做哪一行都是老天赏饭,我没别的天赋,就是舌头灵光,怎么样!怎么样!什么词的?化腐朽为神奇,对不对,丁丁,你说。”

一直在外靠门壁立的丁丁,开门雀跃着跑过来,神情有妩媚有崇拜:“易总,对的,易总。”

一只苍蝇忽然很不知趣地停在“搭局”的肥脸上,大概是看准了丁丁开门的时间,也许它知道这里是有文化的所在,被我们几个人起身一赶,飞舞不歇,最后不偏不倚,停在墙上仕女的脸上。

“搭局”口头三级片了:“这个时代,苍蝇都好美色了,还是古典审美。”

伟龙跟着凑趣,也不管丁丁在场:“易总,有漂亮的服务员给我介绍介绍,只要好,妈的,我买套房子送她,顺便帮我生个儿子,怎么样?”

易立德笑话:“没文化了吧,兔子不吃窝边草啊。”

我看看丁丁的模样,堵伟龙的嘴:“不要瞎说,你看看丁丁,少儿不宜啊。”

“搭局”假装很严肃:“丁丁,你过来,说真话,你有没有十八岁?童工归我查处的。”

他这一说,我也觉得丁丁不满十八岁。

易立德好像是给“搭局”使了眼色,“搭局”故意大声问易立德:“你刚才说什么?”

易立德也大声回答:“兔子不吃窝边草。”

“搭局”笑话:“不是给你自己,是给我们。我们的窝不在这里。”

我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有歇后语的,你们听说过没有?”

都摇头,热爱读书的易立德也嘲讽我:“这句话哪里有歇后语,你真的兽医啊。”

我装出严肃的样子:“听好啊!兔子不吃窝边草——要吃就吃个饱。”

都笑了,都笑了。

这一阵哄闹,彻底打断了刚才的语序,大家彼此看看,好像都有点酒多的感觉,看看桌边,三瓶“五粮液”见底了,可今晚的主题还没有结束。我看看桌上的瓷锅,想想刚才的场景,试着发出如下的疑问,努力清晰着条理跟口齿:“他妈的,立德啊,你告诉我,你用的什么狗屁办法,啊!怎么会如此的大不同呢?”

他忽然沉入了回忆一样,又像在醉酒当中,低头含混着嗯嗯。此刻,我们倒是希望他说出结束的话语,可以去洗澡按摩醒醒酒,哪知他挥挥手,让丁丁离开房间,看着门关紧了,忽然问道:“知道我怎么起势做这一行的吗?”

记得是冬天啊,嗯,是冬天,反正记得下雪的,粉叽粉叽的那种雪,踩上去会唧咕唧咕响。我就是逆着粉叽粉叽的雪,发出唧咕唧咕的步伐声,一路狂跑。我的身后,一群新华书店的工作人员紧追不止,他们,没收了我的书还不算,还要抓我罚款。我在慌乱无意之中,天上注定一样,跑近了我自己的单位后墙。我看准后墙的最低矮处,脚蹬手扒,一下就翻进去了。你们知道后墙边是什么吗?肯定不知道,是我们丝厂的猪舍。我那一落,正好掉在了猪舍一旁的粪池里。幸亏那粪池不深,仅仅是没到脚背。我又冷又饿又伤心,从猪舍往前,就是丝厂的食堂,我饿啊,就不管一切了,看到门就顶一顶门柄,想找点吃食,来到正门,刚想顶门柄,就听有人发问了:“哪个?易会计啊。”

值班的老于给我专门生了炉子,还是小灶呢,把白天剩余的饭菜给我炖了一锅,等我洗刷鞋袜结束,剩菜泡饭也好了。我“咣咣咣”兜了三碗,他在一边看着,抽着纸烟,脸上是可怜的表情,嘴里说了一句:“知道世界上什么最好吃吗?饥饿最好吃。”

我开第一家快餐店,就是那句话的提醒:饥饿是世界上最好的美食。

丁丁忽然开门进来,打开对面墙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本地新闻,市“尚帝”集团董事长易立德,为山区的贫困学生捐赠钱物的画面。我带头为他鼓掌,伟龙跟“搭局”也跟随,丁丁拍得最响。易立德面露窘相,脸红得将要出血,带头一饮而尽,并催促我们一并喝完。已经抬不起头颅了,还在高喊:“再来一箱啤酒,漱漱口,漱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