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古老的英国教堂?一个古老的英国教堂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还有属于古老教堂的著名的高耸的灰色方塔,怎么会在这里呢?从任何角度向它望去,视线可及的空中没有任何锈迹斑斑的尖顶铁柱出现。那么,阻隔在视线之间的尖顶铁柱又是什么呢?是谁将它竖立在这里的呢?也许这是根据苏丹的命令,用来将一伙土耳其强盗一个一个处死的吧。没错,在一阵阵的铙钹声中,苏丹正在向皇宫行进,身后跟着长长的仪仗队伍。一万把短弯刀在阳光下闪耀着,还有三万个舞女正在抛撒着鲜花。他们的身后是用五颜六色装饰得华丽非凡的白象,数目多得数不清,还有数不清的护卫们。古老的教堂高塔仍然在它并不应该出现的地方耸立着,可怕的尖顶铁柱之上也并没有扭曲抽搐的人体。且慢!这个尖顶铁柱怎么这么矮呢,倒好像一个歪歪斜斜,即将倒塌的破旧床架顶上生锈的尖头柱子?肯定是想到了这样的一种可能性,人群中隐隐地发出了一阵怪笑声。
那个人全身颤抖着,凌乱的意识靠着这种方式不可思议地重新组合成为一个整体,他终于抬起头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颤抖的上身支撑在手臂上,向四周打量着。他正在一间非常破旧而且密不透风的小房间里。穿过破旧的窗帘,黎明的阳光正从一个荒凉的庭院中溜进来。他穿着衣服横躺在一张摇摇欲坠的床上,床架因为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已经向下弯曲了。床上还横躺着其他几个穿着衣服的人,一个中国人、一个印度水手,还有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前两个人睡着了,或者是昏迷了,最后那个女人正在吹着一根烟枪,想要点燃它。这个女人一边吹着,一边用瘦削的手掌挡住烟锅,将燃烧发出的红光集中在一起。在这个昏暗的早上,这些光就像一盏灯,让他可以看清这个女人。
“再来一筒?”女人用沙哑的嗓音小声地问道,像是在抱怨什么似的,“再来一筒吗?”
他看了看四周,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前额上。
“自从你半夜来了之后,已经吸了五筒啦。”女人继续说着,仍然像是在发牢骚,“我真可怜,可怜死了,我的头疼死了。他们两个是在你之后来的。唉,真可怜,现在的生意真是惨淡,真惨淡啊!码头周围的中国人很少,印度人更少了,他们说,都没有船进港了!这一筒为你准备好了,我的好人。现在这东西的市场价格你也知道,真是涨了不少,非常贵,对吧?这么一小罐就值三先令六便士还不止呢!你也应该知道,虽然院子对面的中国人杰克也很不错,但是只有我才懂得调配的真正秘诀,没有人能比过我的。我的好人,你会照市价付钱的,对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吹着烟枪,偶尔也吸上一两口,弄得自己也吸入了不少大烟。
“哦,天哪,我的肺太虚弱了,我的肺受不了了!这是为你装的,就快装好了,我的好人。哎哟,真可怜啊,我真可怜,我的手颤抖得就像快要断了似的。我看到你醒过来,就对自己说,‘我要为他再准备一筒,他一定会记得鸦片的市场价格,照价付钱的。’哦,我的头痛死了!我的烟锅是用旧墨水瓶做的,你看,我的好人——这个就是——我会给它装上一个烟嘴儿,就是这样,然后用这个小牛角匙,从这个罐子里取出我自己调配的鸦片烟膏,就这样装进烟锅,我的好人。唉,我的神经太紧张了!我在吸上这个之前,喝了十六年的酒,每天都是大醉;但是这东西对我一点伤害都没有,根本说不上什么。这东西就像吃的一样,也是可以带走饥饿,可以填饱肚子的,我的好人。”
她把几乎已经吸空了的烟枪递给了他,然后倒在了床上,脸朝下趴着。
他从床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把烟枪放在了壁炉的石板上,然后拉开破烂的窗帘,带着厌恶的神色看着床上的三个同伴。他发现这个女人也是一个大烟鬼,满面烟容,和那个中国人有着惊人的相似。那个中国人的脸颊、眼睛、太阳穴,还有他的肤色,都和她的一模一样。那个中国人的身体扭曲着,似乎正在跟他信仰中的某个鬼神搏斗着,而且非常大声地打着鼾。他身边的印度水手正在睡梦中笑着,嘴边淌着口水。老板娘则躺着一动不动。
“她看到的幻象会是什么呢?”这个已经醒来的男人在心中琢磨着,同时将她的脸扭过来对着自己,站在那里端详着,“会是很多肉铺和酒店,还有很多钱财吗?看到越来越多的顾客纷纷登门,看到这个摇摇欲坠的床架又整修一新,看到破败的庭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吗?不管她吸入多少剂量的鸦片,她所能看到的幻象也就只有这些吧!——什么?”
他俯下身子,想要听到她在嘀咕些什么。
“我听不清楚!”
他看着那女人的脸和四肢发出间歇性的抽搐和颤抖,就像黑暗的天空中划过一道道的闪电,突然受到了一些感染:他忍不住后退了几步,来到壁炉边一把破旧的扶手椅旁——也许那把椅子放在那里就是为了应对现在这样的紧急情况的——他坐了下来,紧紧握着椅子扶手,直到从这种邪恶的感染力中挣脱了出来。
然后他又走了回去,扑向了那个中国人,用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凶狠地将他从床上翻过身来。那个中国人抓住了那双进攻的拳头,反抗着,大口呼吸着,同时嘴里抗议着什么。
“你在说些什么?”
他专心地听了一会儿。
“听不清楚!”
他紧皱着眉头,专心听着那个中国人口中冒出的不连贯的土话,然后慢慢地松开了拳头,转向了旁边的印度水手,用力将他扯到了地上。那个印度水手一落地,就将身体向上一抬,改成半坐的姿势,瞪着两只眼睛,疯狂地挥舞着双臂,然后伸手去抓自己的佩刀,但是并没有抓到。显然是那个女人为了安全起见,一开始就取走了他的佩刀。因为这时那个女人也站了起来,想要制止印度水手的动作,那把刀也在她的衣服下面露了出来。就在这时,他们两个又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地上,并排睡着了。
他们两个的嘴里仍然嘟嘟囔囔的,没有目的地含混不清地讲着什么。即使有一两个清晰的单词发了出来,也没有任何意义和逻辑。这样,作为旁观者的男人继续不断地叫着:“听不清楚!”他不由自主地点着头,脸上带着一丝阴郁的笑容。之后,他掏出几个银币放在桌子上,找到自己的帽子,沿着破旧的楼梯摸索着下了楼。经过楼梯下面的小黑间时,他对被耗子包围着的守门人道了早安,然后便走了出去。
当天下午,一个筋疲力尽的旅者来到了那座古老教堂的高耸的灰色方塔面前。钟楼上响起了日常的晚祷钟声,他匆匆忙忙地跑向教堂的大门,好像非要及时赶到一样。唱诗班的成员们正在慌慌张张地穿上那些肮脏的白色法衣。那个人跑到他们中间,也穿上了法衣,排队走进了圣坛。接着,司事关上了教堂和圣坛之间的铁栅门。所有的人员纷纷就座,低下头去,然后在交叉拱和屋梁组成的拱顶下响起了吟诵声,“当罪人——”随之而来的是一片雷鸣般的喃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