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观察过庄严的教堂之鸟白嘴鸦的人们,应该都会注意到,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成群结队的白嘴鸦挥动着翅膀飞回巢穴,总是会有两只突然飞离队伍,回头飞一段距离,然后在那里盘桓一会儿,仿佛要向人们传达这样一种印象:肯定是为了整体的重要利益,这乖巧的一对才会离开整个队伍独自行动的。
类似的是,在古老教堂的方塔中举行的晚祷活动结束后,唱诗班的人们又开始拖着脚步向外面走去,而形形色色的像是白嘴鸦群的人们也陆续地离开那里,其中有两个人循着原路回头走了几步,在响着回声的教堂庭院里一起踱着步。
不仅这一天就要过去了,这一年也要过去了。西沉的太阳发出火红的光芒,而在修道院的废墟背后还是非常阴冷的。教堂墙壁上的五叶地锦已经将大片深红色的叶子垂到了石板路上。当天下午下了点雨,破碎而且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积聚了一个个的小水潭,寒风拂过,水潭上出现阵阵涟漪,高大的榆树上也落下一阵泪水。掉落的树叶在地面上积成厚厚的一堆。有几片叶子害羞地飞向教堂低矮的拱门,像是要寻求庇护似的;但是有两个人挡住了它们的去路,用脚将它们踢飞了。其中一个人用一把大锁锁上了教堂大门,另一个人则拿着一本对开本乐谱,悄悄地走开了。
“那是贾思伯先生吧,托普?”
“是的,教长大人。”
“他今天走得很晚啊。”
“是的,教长大人。我陪他待了一会儿,教长阁下。他的身体不很舒服。”
“托普,对教长大人说话,应该说‘不太’。”一个白嘴鸦似的年轻人用很低的声音在旁边插嘴道,言下之意好像是说,对一般的民众,或者较低级的教士,可以讲话不顾语法,但是对教长大人可不行。
托普先生是教堂管事和司仪,已经习惯于用高傲的态度应对一切持有异议的人,因此针对任何向他提出的建议,他都可以用不屑一顾的沉默来面对。
“那么贾思伯先生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身体不太——克里斯帕克先生说得对,还是用‘不太’比较好——”教长先生重复道,“贾思伯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不太——”
“不太,教长阁下。”托普恭恭敬敬地默念道。
“——不太舒服呢,托普?”
“唉,教长阁下,贾思伯先生非常严重地喘着气——”
“我觉得说‘非常严重地喘着气’不好,托普。”克里斯帕克先生像之前一样纠正道,“这不是英语——你这是在和教长大人讲话。”
“是啊,还是说气喘得厉害比较好。”教长大人感觉对这种间接的表达敬意不能无动于衷,于是亲自纠正道。
“贾思伯先生的呼吸非常急促,”托普先生小心翼翼地措辞,绕过了这个暗礁,“他来到教堂的时候,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歌词唱出来,这也许就是导致他后来身体感觉不太舒服的原因。他的记忆变得混乱了。”托普先生猛地说出这个不太合适的词,然后盯着克里斯帕克先生看了一眼,好像是测试他是否会再次进行纠正似的,“他的身体倦怠,双眼无神,我从来没有看到他这样过,尽管他并没有非常在意自己的身体状态。但是,休息了一段时间,喝了一些水之后,他的头脑变得比较清晰,不再那么混乱了。”托普先生重复着“混乱”这个词,还加重了语气,仿佛是想说明,既然你刚才没有纠正我,那么我还会继续这样说。
“贾思伯先生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正常了,是吗?”教长大人问道。
“教长阁下,他回家的时候的确很正常了。我很高兴看到他的房间里面已经点起了火炉,因为雨后的天气有些寒冷。今天下午,教堂里面又湿又冷,他一直都在发抖。”
他们三人同时向教堂庭院对面古老的石门楼望去,门楼下面是一条拱形的通道。门楼里生着火,透过带栅栏的窗户,投影在迅速变黑的夜幕上,使楼前墙壁上层层叠叠的常青藤和爬山虎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教堂的大钟响起了低沉的报时声。钟声随着一阵微风飘向了远方,穿过成群的坟墓和塔楼,以及附近那片废墟上残破的壁龛和损毁的雕像,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贾思伯先生的外甥和他在一起吗?”教长大人问道。
“还没有,教长大人。”教堂管事回答道,“但是快到了。门楼的两扇窗户之间只有他一个的身影——其中一扇窗户朝向这边,另一扇朝向大街——看,他正在窗边拉窗帘呢。”
“是啊,是啊。”教长大人露出轻快的神色,准备结束这次小小的聚会,“我希望贾思伯先生不要将太多心思放在他的外甥身上。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上,我们绝对不能让情感控制自己,无论这种情感多么值得称赞。应该是我们来控制情感,支配情感。我听到用膳的钟声了,它告诉我该用晚餐了。克里斯帕克先生,也许你愿意在回家之前去看看贾思伯先生?”
“当然愿意,教长大人。我会向他转达您的关心和惦念。”
“很好,就这样做吧。确实如此。我很惦念他的身体。这毫无疑问。我很惦念。”
教长大人露出体恤下属的神色,有些得意扬扬,差点把头上那顶古怪的帽子给推歪了——这是每位教长大人心情舒畅时都在所难免的——然后迈开穿着漂亮的高帮松紧鞋的双脚,向那座古老而又舒适的红砖楼走去。淡红色的餐厅在那座楼内,教长大人和他的夫人、女儿目前就住在那里。
克里斯帕克先生是位初级教士,皮肤白皙,脸色红润,每天都要一头扎进周围那一带的深水池塘中锻炼身体。克里斯帕克先生习惯于早起早睡,热爱音乐和古典文学,天性乐观,仁慈,正直,平易近人,懂得知足,天真得像个孩子。这位初级教士心地善良,不久前还在为异教徒做家庭教师,后来多亏一位主人的推荐(报答他对儿子的教导有方),他才得到了现在这个教士的职务。此刻,在他回家喝早茶之前,他先向门楼走去。
“听托普说你的身体有些不适,贾思伯,我们都很担心。”
“哦,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你看起来有些憔悴。”
“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而且,我也没有不适的感觉。依我看,托普未免有些太大惊小怪了。你知道的,他一向这样,对教堂里的任何事情总是喜欢夸大其词。”
“那么,我可以向教长大人汇报说——是教长大人特地派我来的——你已经平安无事了吗?”
贾思伯微微一笑,回答说:“当然可以,请代我向教长大人致以敬意和感谢。”
“听说小德鲁德就要回来了,我很高兴。”
“是的,这个小家伙随时都可能到达。”
“是啊!他对你的作用肯定胜过一个医生,贾思伯。”
“比十二个医生的作用还要大呢。因为我很爱他,但是我一点都不爱那些医生,也不喜欢他们开出的药方。”
贾思伯先生肤色黧黑,大概有二十六岁,浓密卷曲的黑发和络腮胡都梳理得整整齐齐。他的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这是黑皮肤的人常有的现象。他的嗓音低沉悦耳,相貌和身材都很好,只是神态有一些忧郁。他的房间也有一些阴沉,这也许跟他忧郁性格的形成有点关系。他的房间光线严重不足。就算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光线也照不到小套间里的那架大钢琴,或者琴架上摆着的那本对开本乐谱,或者靠墙的书架,或者是壁炉上方挂着的那幅未完成的图画。画上是一个青春洋溢的女学生,她那一头飘逸的棕色秀发用一根蓝色的缎带束在脑后,她的美丽主要源自那十足的孩子气,几乎像婴儿一般天真无邪的神态,脸上还有一抹淘气而且不满的神色,仿佛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觉得很有趣(这幅画根本谈不上任何艺术价值,只是随手涂抹而成的,但是显然,作画的人是故意用一种幽默的笔触——甚至可以说怀着报复的心理——来描绘画中人物的原型的)。
“今晚的‘双周周三音乐节’你不能来,我们会想你的,贾思伯,但是毫无疑问,你最好待在家里休息。晚安。上帝保佑你!‘告诉我,牧羊人,告诉我;告诉我,你可曾看到(你可曾看到,你可曾看到,你可曾看到)我的弗洛拉在这里经过!’”初级教士克里斯帕克哼着曲子,笑着走出屋门,向楼下走去。
不一会儿,楼梯脚下传来了克里斯帕克教士与另一个人招呼问好的声音。贾思伯先生仔细倾听着,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外冲去,正好抱住一个年轻人的手臂,他欢叫道:
“亲爱的埃德温!”
“亲爱的杰克!见到你真高兴!”
“快把大衣脱了,好孩子,然后坐在这里,这是属于你的老位置。你的脚湿了吗?快脱下你的靴子。快脱下来。”
“亲爱的杰克,我身上一滴水都拧不出来呢。不要再啰唆了,好杰克。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婆婆妈妈的了。”
贾思伯先生碰了个软钉子,只能将一腔体贴入微的热情忍了回去,静静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小伙子脱下他的大衣、帽子、手套,等等。这里要提一下,每当贾思伯的视线落到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时候,无论是在当时还是之后的任何时刻,贾思伯的脸上总是流露出一种全神贯注、关怀备至的神情,一种充满了渴望、苛求、警惕,而又无限宠爱的神情。而且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场合,他的脸一转向这个年轻人,总是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忘记了周围的整个世界。
“现在我没问题了。我可以坐在属于我的位置上了,杰克。有什么吃的吗,杰克?”
贾思伯先生打开房间深处的一扇门,里面是一间小小的内室,室里光线柔和,餐桌已经摆好,一个俊俏的妇人正在那里摆放饭菜和餐具。
“亲爱的杰克,你真是太好了!”这个年轻人拍着双手,欢快地叫了起来,“听我说,杰克,告诉我,今天是谁的生日?”
“我知道不是你的。”贾思伯先生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回答道。
“你知道不是我的?当然不是,不是我的,我当然知道!是咪咪的生日!”
尽管壁炉上方的素描中的那双眼睛一动没动,它们却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够把年轻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吸引过去。
“是咪咪的生日,杰克!我们一定要多喝几杯,祝她健康长寿。来,舅舅,和你忠诚而且饥饿的外甥一起共进晚餐吧。”
这个男孩(因为他差不多还是个孩子)把一只手搭在贾思伯的肩上,贾思伯也亲切地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两个人就这样向餐桌走去了。
“哦,我的天。是托普太太啊!”男孩大声叫了出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漂亮呢!”
“用不着为我操心,埃德温少爷。”教堂管事的妻子回嘴道,“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你不能。你真是太漂亮了。今天是咪咪的生日,来吻我一下吧。”
“年轻人,如果我是你所说的咪咪的话,我非咬你一口不可。”托普太太冷不防给他吻了一下,满脸通红地回嘴道,“你舅舅的心里只有你,完全把你给惯坏了。他什么都听你的,以至于你认为,只要你把咪咪的名字叫上十几遍,人家就可以由着你胡闹了。”
“托普太太,你忘了,”贾思伯先生一边带着和蔼的笑容在餐桌边坐下,一边插嘴道,“还有你,内德,你也忘了,我们早就达成一致,明确规定,舅舅和外甥这类的称呼在这儿是禁止使用的。为了我们即将领受的食物,赞美上帝神圣的名字吧!”
“完全是一副教长大人的气派!见证人,埃德温·德鲁德!请赶快开始吧,杰克,我饿得受不了啦。”
于是,围剿晚餐的战役打响了。在用晚餐的过程中,没有人谈到关于当前情况的话题,也没有谈到任何别的话题。最后,餐桌收拾干净了,一盘胡桃和一瓶颜色鲜艳的雪利酒摆上了桌子。
“对了,告诉我,杰克,”年轻人这时接着说道,“你真的觉得,提到我们的亲戚关系,会使我们的关系感觉疏远吗?我不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