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内德,舅舅们的年龄要比他们的外甥大很多,”贾思伯回答道,“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一般来说!啊,也许吧!但是,如果舅舅与外甥的年龄差距是五六岁那又有什么不同呢?而且,在一些大家庭里,一些舅舅的年纪甚至比他们的外甥还要小呢。说真的,我情愿我们的情形就是这样呢!”
“为什么呢?”
“因为如果真是这样,杰克,你就得听我的话,做一个快乐的人,‘莫把烦恼放心头,免得白了少年头,莫把烦恼放心头,免得老来早丧生’。喂,杰克,先别喝酒。”
“为什么呢?”
“还问为什么呢!今天是咪咪的生日,我们还没有为她祝寿呢!杰克,让我们来祝咪咪长寿!”
年轻人举起了酒杯,伸出了手,仿佛那就是他那发热的头脑和轻松的心情的表现。贾思伯满脸笑容,疼爱地与他碰了杯,在沉默中喝下了酒。
“嗨,真好,不是十分之九,是十分之十、百分之百的健康长寿,对吧?真好,真好,真好!——现在,杰克,我们来谈谈咪咪吧。有两把胡桃夹子吗?来给我一把,你用一把。”咔嚓,“杰克,咪咪最近怎么样?”
“她的音乐成绩吗?很好。”
“杰克,你真是太不诚实了!但是我都知道,谢天谢地!她上课并不专心,对吗?”
“只要她肯用功,她什么都能学会。”
“只要肯用功!天啊,问题就在这儿。如果她不肯用功呢?”
咔嚓!——这是贾思伯在夹胡桃。
“杰克,她近来的气色好吗?”
贾思伯先生那双聚精会神的眼睛,又望向了那幅画像,一边回答道:“跟你画得几乎一模一样。”
“我对这幅画是有几分得意的,”年轻人沾沾自喜地看了一眼那幅素描,说道。然后闭起了一只眼睛,把胡桃夹子平放在眼前,审视着那幅画。“单凭记忆,能够画成这样很不错了。但是,我应该可以很好地捕捉到那个表情的,因为我见了太多次了。”
咔嚓!——这是埃德温·德鲁德在夹胡桃。
咔嚓!——这是贾思伯先生在夹胡桃。
“说实话,”年轻人带着不耐烦的神情,在胡桃的碎片中默默地挑拣了一会儿后,继续说道,“每次见到咪咪,我都能看到那个表情。即使有时在她的脸上看不到,我也能感觉得到——你知道我能感觉到的,淘气的小姐,对吧?”他拿着胡桃夹子向那幅画像指了指。
咔嚓!咔嚓!咔嚓!贾思伯先生慢腾腾地夹着胡桃。
咔嚓!埃德温·德鲁德用力地夹着胡桃,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们两个都沉默着。
“怎么不说话啊,杰克?”
“你怎么也不说话呢,内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事实上——你知道的,对吧?毕竟——”
贾思伯先生扬了扬乌黑的眉毛,表示并不明白。
“一个人在这种事上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难道不是很遗憾吗?听着,杰克!我在跟你说实话呢!如果我能选择的话,哪怕全世界漂亮的女孩子都供我挑选,我也会选择咪咪的。”
“但是你没有必要选择。”
“这正是我的不幸啊。我那故去的父亲和咪咪故去的父亲,偏要事先为我们订下这门婚事。他们为什么——真见鬼,并没有什么不敬的意思,我要说的是,他们为什么不能让我们自己做出决定呢?”
“得了,不要这样,亲爱的孩子。”贾思伯先生用有些责备的语气温和地劝阻道。
“得了,得了?是啊,杰克,对你来说当然什么都无所谓了。你都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生活并没有被刻板地规划好,就像一张测量员的图纸那样,每一点每一线都画好了。你不会因为自己被强加给另一个人而感到不舒服,另一个人也不会因为她被强加给你,或者你被强加给她而感到不舒服。你可以自己做出选择。生活,对你来说就像一棵李子树,自由地绽放着花朵,没有人来过分地关心你,为你拂去粉霜——”
“不要停下来,我的朋友。继续说下去。”
“杰克,我的话没有让你感到伤心吧?”
“怎么会呢,你的话怎么会让我伤心呢?”
“天啊,杰克,你的脸色看起来糟透了,像是生病了!你的眼球上像是蒙着一层奇怪的白雾。”
贾思伯先生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伸出了他的右手,仿佛想要马上撇开苦闷,争取时间赶快好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虚弱地说道:“为了抑制疼痛,我一直在吸食鸦片——那种痛苦,有时会淹没我的全身。这药对我产生了效果,我感觉就像被一片云笼罩着,昏昏沉沉的,但是,药效很快就会过去的。你现在看到的就是这样,药效正在过去,马上就会过去。不要盯着我看。这样我会好得快一些。”
年轻人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听了贾思伯的话,他将目光移开,向下看着壁炉里面的灰烬。贾思伯先生的双眼紧紧地盯着炉火,并且用力地抓着椅子扶手来加强眼神的集中。他直挺挺地坐了几分钟,前额上渗出一滴滴的汗水,然后,喉咙中猛地一咳,这才逐渐恢复原来的样子。他有些瘫软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完全恢复力气。在这期间,他的外甥对他关怀备至,十分体贴。贾思伯完全恢复后,把一只手温柔地搭在外甥的肩上,开始和他谈话,只是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点讥讽或是打趣的意味,并不像话语的字面意思那样令人感到不安。
“据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是,亲爱的内德,你一定认为我是没有烦恼的。”
“确实,杰克,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但是,当我想到,甚至是在咪咪的家中——如果她可以说有一个家的话——还有在我家中——如果我可以说有一个家的话——”
“你是要说——我这是不由自主地要打断你的话——我的生活是很安定的。我的生活风平浪静,我不必为金钱账目操心,不必冒险,不必到处奔波,我可以专注于我爱好的艺术,我的工作便是我的快乐。”
“确实,杰克,我确实要说这个意思。不过你看,当你谈到自己的时候,几乎总是把我要说的许多话,故意撇开不谈。比如,我首先要说的是,你是这个教堂里受人尊敬的圣歌领唱者,或者说是经文领诵者,或者这一类的称呼;你在唱诗班的出色表现赢得了很大的声誉;你交友谨慎,在这个古老怪异的地方保持着独立的地位;你有着教导他人的天赋(甚至连最不喜欢学习的咪咪,也说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老师);还有你那完美的人际关系。”
“是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讨厌这些话。”
“你讨厌这些话,杰克?”年轻人感到非常困惑。
“我讨厌这些话。我的生活单调沉闷,正在一点一滴地消耗着我的生命。你觉得我们唱的赞美诗怎么样?”
“很美!就像仙乐一样!”
“可是在我听来,往往就像恶魔的吼叫一样。我对此感到非常厌倦。我的嗓音在教堂的拱顶下回荡着,仿佛在对我枯燥无味的例行公事发出嘲笑。在我之前的那些教士,凡是在那个阴郁的地方消磨过生命的,没有一个会比我更加厌倦这种生活。他们可以通过消灭桌椅之间的恶魔得到心灵的慰藉。但是我怎么办呢?难道我必须要消灭自己内心的恶魔吗?”
“我还以为你在自己的生活中悠然自得呢,杰克。”埃德温·德鲁德惊讶地回答道。他从椅子上探出身子,同情地伸出一只手放在贾思伯的膝盖上,焦虑不安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人们都是这样想的。”
“是啊,我觉得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埃德温心里想着,就直接说了出来,“咪咪也是这样想的。”
“她什么时候这样对你说的?”
“我上次到这儿来的时候。你还记得吧。三个月之前。”
“她具体是怎么说的?”
“哦,她只是说,她成了你的学生。还有,你好像天生就很适合你的职业。”
年轻人看了那幅画像一眼。贾思伯注视着他脸上的反应。
“不管怎样,亲爱的内德,”贾思伯带着一副冷峻而又愉快的神色摇了摇头,接着说道,“我必须服从我的职业,没有别的选择。现在要换别的职业已经太晚了。这些话我可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
“我一定会保守秘密的,杰克。”
“我相信你,因为——”
“我明白,你放心。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因为你爱我,并且信任我,就像我也爱你信任你一样。伸出双手来,杰克。”
他们两个都站了起来,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舅舅紧握着外甥的双手,说道:“现在你明白了,对吧?即使一个单调无趣的唱诗班成员、一个枯燥无味的乐师,在他的生活中,也可能被各种各样的野心、憧憬、烦恼、不满以及诸如此类的情绪影响得心神不安。”
“是的,亲爱的杰克。”
“你会牢记在心吗?”
“亲爱的杰克,我只想问你,难道我会忘记你带着如此深厚的感情说出的话吗?”
“那么,就把这个问题作为一种提醒吧。”
埃德温放开双手,后退了一步,然后站在那里思考着最后这句话的含义。过了一会儿,他深受感动地说道:“杰克,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浅薄的、只能看到表面现象的孩子,我的头脑也不是很灵敏。但是不用说,我还年轻,也许等我长大之后,也不会变得更糟。无论如何,我希望我的内心能够一直保留着这些震撼心灵的力量。我可以感受到——深深地感受到,你不计利害地将自己内心的隐秘彻底地展示给我,作为我的前车之鉴,我是非常感激的。”
贾思伯定定地站在那里,面部表情和姿势都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我看到了,杰克,你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这样做的。而且,你非常激动,这和平时的你很不一样。当然,我知道你非常喜欢我,但是我真的没有想到,这样说吧,没有想到你为我作出了这么大的牺牲。”
没有任何过渡,贾思伯先生突然间又恢复了呼吸,活动了起来。他耸起了肩膀,笑着挥动着他的右臂。
“不,杰克,不要小看这种情感,千万不要,因为我是很真诚地说这些的。我毫不怀疑,你刚才着力描述的那种不健康的心理状态,一定伴随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真实的痛苦。但是,你可以放心,杰克,我不会让这种痛苦发生在我身上的。我真心地认为,我不会发生这种情况。再过几个月,不到明年,我就会把咪咪从学校里接出来,让她成为埃德温·德鲁德太太。然后,我会带着咪咪一起前往东方,从事工程技术的工作。尽管我们现在有些小的争吵,这只是由于我们的恋爱过程过于平淡,结局已经完全确定好了的关系。我对我们婚后融洽稳定的生活没有丝毫的怀疑。总之,杰克,回到那首我在晚餐时随意哼唱的老歌上去吧。谁会比你更加熟悉这些老歌呢?‘我的妻子跳着舞,我在一边唱着歌,快乐地度过这一天。’至于咪咪的美丽,这是毫无疑问的——傲慢不逊的小姐,要是你能对我好一些,”年轻人再次对着那幅画像说道,“我会烧了这幅滑稽的画像,为你的音乐老师再画一幅的。”
贾思伯先生用一只手支撑着下巴,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慈爱的表情,用心地关注着这些话说出来时年轻人的每一个生动的表情和动作。等这段话结束后,他仍然保持着这种情绪,好像这个他所疼爱的年轻的心灵激发了他很大的兴趣,使他沉迷其中了。然后,他带着平静的微笑说道:
“这么说,你不需要我的警告了?”
“我不需要,杰克。”
“那么,你是不相信我的警告了?”
“是的,我不相信你的警告,杰克。而且,我确实认为自己没有这种危险,我也希望你不要胡思乱想,自寻烦恼。”
“我们去教堂墓地里走走好吗?”
“很好。不过到了那里,我得离开一会儿,去修女之家送个包裹,你不会介意吧?只是给咪咪的一些手套,手套的数目和她今天的年纪一样大。很有诗意吧,杰克?”
贾思伯先生还是保持着那种情绪,小声地说道:“‘世上没有比这个的一半还贴心的了’,内德。”
“这包礼物就在我的大衣口袋里。我一定要在今晚将它们送到,不然就没有诗意了。按照规定,我不应该在晚上去拜访她,但是去送礼物应该没有关系。我准备好走了,杰克。”
贾思伯先生的身体活动了起来,两个人一起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