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女人具有一种奇异的天赋,能够洞察男人的性格,这种能力似乎天生就有,属于本能之列。由于它不是通过孜孜不倦的推理过程取得的,她们无法对它做出完全或者充分的说明,她们的意见哪怕与男人们日积月累的观察背道而驰,仍然具有绝对的权威。但是人们却不大提到,这种能力(它与人类的其他属性一样,是难免出错的)大多缺乏自我批评的精神,即使她们提出了一个不符合事实的判断,后来经过一切认识的检验,已经证明是错误的,但是她们还是坚决不改,于是令这种判断与成见没有两样。不仅如此,矛盾或者谬误的可能性不论如何渺小,十之八九一开始就会给女性的判断带来一定的缺陷,使得它与偏心的证人的作证差不多,结果就是这些女先知们往往固执己见,死死抓住自己的预言不放。
“亲爱的妈妈,”一天,初级教士对他的母亲说道,后者正坐在他的小书房里打毛线,“你不觉得你对内维尔先生太严厉了吗?”
“不,我不觉得,塞普提斯。”老太太回答道。
“我们不妨来讨论一下这件事吧,妈妈。”
“我并不反对讨论这件事,亲爱的。我相信,孩子,我是始终欢迎讨论的。”老太太的便帽颤动了一下,仿佛她在心里说道:我倒要看看,讨论的结果会不会改变我的看法。
“很好,妈。”儿子心平气和地说道,“没有比欢迎讨论更好的了。”
“我也这么想,孩子。”老太太回答道,但是说话的态度显然还是拒绝讨论。
“好吧。内维尔先生在那次不幸的事件中,是由于被激怒了才做了错事的。”
“也是由于喝了热甜酒吧。”老太太补充道。
“我不得不承认是喝了酒的关系。但是我相信,在这一点上,两个年轻人是完全相同的。”
“我可不相信。”老太太说道。
“妈,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因为我不相信,”老太太回答道,“不过我还是欢迎讨论的。”
“但是,亲爱的妈,如果你采取这样的态度,我不知道我们的讨论还能怎样进行下去。”
“那应该怪内维尔先生,孩子,不能怪我。”老太太显得正气凛然地说道。
“亲爱的妈,为什么非要责怪内维尔先生呢?”
“因为,”克里斯帕克太太回到了出发点上,说道,“他回家时喝得醉醺醺的,给这屋子带来了极大的耻辱,并且对这个家庭表现出了极大的失礼。”
“这是没办法否认的,妈。不论当时还是现在,他都为此感到非常难过。”
“要不是贾思伯先生明白事理,第二天做完礼拜后,连法衣还没有脱下,就在教堂内来向我表示慰问,希望我没有受到惊吓,影响我的睡眠,那么我相信,我也许到现在还给蒙在鼓里,不知道这件丢脸的事呢。”老太太说道。
“坦白地说,妈,如果可能,我想我是宁可不让你知道的,尽管我不是非要瞒你不可。我当时跟在贾思伯后面出来,打算跟他商量,共同采取息事宁人的办法,无论如何不让这件事情张扬出去,可是我发现他正在跟你谈话。就这样,我迟了一步。”
“迟了一步,不错,孩子。他谈到前一天夜间在他的家里发生的事情,还像一位上等人那样,吓得脸色发白呢。”
“如果我当初向你隐瞒这件事情,妈,你可以相信,这正是为了让你平静和安心,也是为这两个年轻人着想,按照我的理解,这是我应尽的责任。”
老太太立即穿过屋子,走过去吻了吻他,说道:“当然,我的好孩子,我相信这一点。”
“但是现在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克里斯帕克先生搔了搔耳朵说道,这时他的母亲又回去重新坐下了,手里还在打着毛线,“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亲爱的,以前我就说过,”老太太回答道,“我认为内维尔先生很坏。现在我仍然要这样说,我认为内维尔先生很坏。以前我说过,现在我仍然会说,我希望内维尔先生能够变好,但是我不相信他会变好。”这时,那顶便帽又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你这么说,我感到很遗憾,妈妈——”
“我这么说,我也感到很遗憾,孩子。”老太太插嘴道,手里仍然没有停止打她的毛线,“但是我不能不这样说。”
“——因为不能否认,”初级教士继续说道,“内维尔先生非常用功,听话,他的进步很快,而且他——我想我可以这样说——对我很有感情。”
“这最后一点算不上优点,孩子。”老太太立即回答道,“如果他这样讲,我认为他更糟,因为他这是在夸口。”
“但是,亲爱的妈,他从没这样讲过啊。”
“也许没有,”老太太回答道,“不过他讲不讲都一样。”
克里斯帕克先生愉快地端详着这件漂亮的古瓷器编织毛线,脸上没有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但是显然流露出一种幽默感,仿佛他觉得,跟这件瓷器是没办法认真讨论问题的。
“再说,亲爱的孩子,你问问自己,要是没有了他的姐姐,他会怎样。你知道她对他有多么大的影响,你也知道她有多大的能力。你知道不论你教他什么,他都是跟她一起学的。你的赞美大多都应该归她所有,那么留给他的还剩下多少呢?”
这些话使克里斯帕克先生想起了一些事情,暂时陷入了沉思。他想到,有几次他看到姐弟俩一起对着一本他从前大学时用过的课本,专心地讨论着什么。有时是在结霜的早晨,他正冒着寒冷前往修道城的水坝;有时是在阴暗的傍晚,他正在夕阳中迎着大风,登上那片修道院的废墟,眺望着心爱的美景——这时他往往看到,那两个勤奋学习的人正沿着河边,在他的下方走过,当时的河面上已经映出城中的灯光火光,使得这风景显得更加凄凉萧瑟。他想知道这念头是如何偷偷爬进他心里的,即他感觉到,他教的实际上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他又怎样几乎在不知不觉中使自己的讲解同时适应两个人的智力——一个是他日常接触到的,另一个则只是通过前者接触到的。他又想到了来自修女之家的一些传闻,据说,在那里,那个一直被他视为骄傲而且凶狠的海伦娜,竟然甘心服从那位仙女般的新娘(他这样称呼她),愿意向她学习她所懂得的一切。他想象着那两个外表上如此不同的人,将会怎样令人神往地结合在一起。他还想到——也许这是想得最多的——这些事情只是几个星期之前才开始的,难道它们已成为他的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了吗?
每逢初级教士沉思默想的时候,他的好妈妈便认为,这是个确凿无疑的迹象,证明他“需要补给”了,于是这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马上飞奔似的奔向餐室的食品柜,取出补给品,即一杯康斯坦夏葡萄酒和一块自制饼干。那是一只别开生面的食品柜,无愧于修道城和初级教士院落。它的上方悬挂着一幅韩德尔的画像,假发长长的,自头顶披下,对着观看者点头微笑着,这位音乐家的神色表明,他不仅熟知食品柜里储藏着什么,而且似乎打算把所有这些珍馐美味编成一支美妙的赋格曲。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食品柜,用铰链装着一扇粗俗的门,一开门便可以对里边的东西一览无余。这只罕见的柜子是在半腰处装锁的,两扇垂直的滑门在这儿相遇,打开时把一扇往下推,或者把另一扇朝上推。上面的那扇滑门被推到下面时(使下半部分处于双重隔绝状态中),便会露出很深的两层搁板,板上放着泡菜坛子、果酱瓶、锡罐子、调料匣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有趣的容器,有蓝的也有白的,里面储藏着蜜渍罗望子果和生姜。这个休养所中的每一位善良的居民,都把名字贴在自己的肚子上。泡菜一律穿深棕色双排纽上装,下半身是连在一起的橙黄色或暗褐色衣服,显得大腹便便,上面写的字样有:胡桃、小黄瓜、球葱、卷心菜、花椰菜、什锦莱以及这尊贵的家族中的其他成员。果酱由于较为缺少大丈夫气概,似乎都戴着卷发纸,纸上的字是用女性娟秀的笔迹写的,仿佛在用轻柔的耳语向你报名:悬钩子、酷栗、杏子、梅子、李子、苹果和桃子。这些美女出场之后,便闭幕了,于是下面的滑门向上升起,柑橘露了出来。它们的旁边是一只装满白糖的大漆器,万一水果不熟,就可以用白糖来冲淡它的酸味。自制饼干则在这些大人物的朝廷上听候差遣,另外还有一大堆的葡萄干糕饼,以及各种细长饼干,就像小姐们的纤指那样,预备给你浸在甜酒里,然后亲吻的。最下面一层是密封的阴暗地窖,储藏着各种甜酒和大量香甜的饮料,从那里散发出塞维拉柑橘、柠檬、巴旦杏和香菜子的香气。这只食品柜有一种堂皇的气派,它一直处在大教堂嗡嗡不断的钟声和风琴声的包围之中,以至于里面所储藏的一切,都被德高望重的蜜蜂酿成了神圣的蜂蜜。人们还总是会注意到,每个探身到搁板(已经说过,这柜子很深,可以让人把头、肩和胳膊肘都伸进去)之间取物的人,退出时脸色都会变得柔和而又愉快,似乎经历了一个糖化的过程,变了模样。
另外还有一间味道难闻的草药储藏室,也在这位瓷制牧羊女的管辖之下,初级教士先生也像对那只光辉的食品柜一样,心悦诚服地接受它的调理。他英勇的胃中灌入了多少龙胆健胃剂、薄荷油、麝香石竹、鼠味草、欧芹、百里香、芸香、迷迭香和蒲公英啊!如果他的母亲认为他患了牙痛,他就得用一层层的干叶子,把那张红红的脸重重叠叠地包扎起来,并且还要表示非常舒服!如果那位慈祥的老太太使他相信自己的脸上或者额上生了一个看不太清楚的脓包,他就得高高兴兴地把各种草药敷在上面!这个草药惩戒所位于楼梯顶的平台上,是一间矮小的墙上抹着白粉的密室,一捆捆干叶子挂在天花板生锈的铁钩上,或者铺在搁板上,与一些形状奇特的瓶子待在一起。初级教士有时便像那众所周知长期以来毫无抵抗地被送进屠宰场的羊儿一样,乖乖地给带到这儿来接受处理,只是他与羊儿不同,不必别人亲自动手罢了。他不仅使老太太忙忙碌碌,满心欢喜,而且还心平气和地吞下提供给他的一切,只是事后不得不采取一些中和的措施,先把手和脸在一大碗干玫瑰花泡制的水中浸一下,再从一大碗熏衣草水中浸一下,然后才能走出屋子,向修道城的水坝跑去。他相信,那里的水是甜的,可以冲淡苦味,振奋精神。他并不像麦克白夫人那样,对天下的海水都失去了信心。
现在,这善良的初级教士用优美的姿势,拿起一杯康斯坦夏葡萄酒,一饮而尽,使他母亲满意之后,便去从事这一天的其余工作了。事情按部就班地准时进行着,最后迎来了晚祷和黄昏。大教堂内十分寒冷,祷告结束后,他便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外边。他跑步的终点是那片他所心爱的废墟。他一口气向上猛冲,没有停下休息片刻。
他以熟练的姿势登上了那片废墟,即使这时仍然丝毫没有气喘,站在那儿眺望着下面的河流。修道城的这条河距离海口非常近,经常有大量的海藻倒流进河道里。上次涨潮时卷入的海藻特别多,河上波涛滚滚,喧嚣的海鸥不断在水面上拍打着翅膀。远方的海面上,正在逐渐变黑的张着棕色风帆的驳船远处,不时地出现强烈的闪光,这一切都预示着夜间将会有很大的风暴。在他的头脑中,狂风怒号、浊浪滔天的海洋,与初级教士院落这安静的避风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时,海伦娜和内维尔·兰德勒斯正从下面经过。这两个人整天萦绕在他的脑海之中,于是他立即走下去,准备找他们谈话。道路高低不平,光线明暗不定,要不是善于爬山的人,每走一步都困难重重,但是初级教士比得上任何爬山运动员,在许多人还只能到达半路的时候,他已来到了他们面前。
“兰德勒斯小姐,今晚的风很大呢!在这种季节,你仍然与你弟弟到这儿来散步,不觉得太危险,太冷了吗?再说,在任何季节,只要太阳一下山,寒风就会从海上吹过来,不是吗?”
海伦娜认为这并没有什么。他们喜欢在这儿散步。这是一个幽静的地方。
“确实很幽静,”克里斯帕克先生同意道,并且马上抓住这一机会,陪他们一起向前走去,“这个地方不像别处,这里可以不受干扰地谈天,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内维尔先生,我相信,我们之间谈过的一切,你都告诉你姐姐了吧?”
“全部转达过了,先生。”
“那么,”克里斯帕克先生说道,“你姐姐应该也知道了,我曾一再督促你,要你为你们到来的第一夜发生的不幸事件,表示歉意。”说这一段话时,他望着她,而不是他,因此回答的是她,而不是他。
“是的。”
“我称它是不幸事件,海伦娜小姐,”克里斯帕克先生接着说道,“因为它无疑令大家对内维尔产生了偏见。现在有一种看法,认为他是一个感情用事的危险分子,性情暴躁,桀骜不驯。大家正是把他当做这样的人,存心回避他。”
“我相信,人们确实正在这样对待他,可怜的人。”海伦娜说道,同时带着高傲而且同情的表情看着她的弟弟,似乎对他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深表遗憾,“你现在这么说,使我更加相信了这点。我每天看到人们见了我说话就变得吞吞吐吐,交头接耳,这些都证实了你的话。”
“那么,”克里斯帕克先生接着说道,他的口气温和,但是含有坚决规劝的意味,“难道这不值得惋惜,不应该设法补救吗?内维尔来到修道城还不久,我完全相信他能够战胜这种偏见,证明他是受到了误解。但是如果能够立即采取行动,这比依赖靠不住的时间来补救要好得多。再说,这样做不仅是聪明的,也是合情合理的。因为毫无疑问,内维尔确实是错了。”
“那是别人挑衅的。”海伦娜回答道。
“但是动手的是他。”克里斯帕克先生说道。他们默默地走着,直到海伦娜抬起了眼睛,注视着初级教士的脸,几乎像是谴责似的说道:“那么,克里斯帕克先生,你是要内维尔跪倒在小德鲁德的面前,或者跪倒在每天都在诬蔑他的贾思伯先生的面前吗?你的心里一定不是这样想的。如果你是他的话,你也不会真心愿意这样做的。”
“海伦娜,我已经向克里斯帕克先生表明了态度,”内维尔说道,同时尊敬地看了他的老师一眼,“如果我真心愿意这样做,我就会这样做。但是我并不愿意,我不能弄虚作假。不过你忘记了,你把克里斯帕克先生摆在我的地位上,这无疑是在说,克里斯帕克先生也会做出我做的事情来。”
“我请他原谅。”海伦娜说道。
“你看,”克里斯帕克先生说道,又抓住了这个机会,只是不慌不忙,态度温和,“你们两个人心里其实都承认,内维尔做错了事。那么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去承认错误呢?”
“难道向一颗慷慨的心屈服,”海伦娜有些踌躇地问道,“与向一颗卑鄙渺小的心屈服没有区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