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偏僻的地方天黑后便万籁俱寂,即使在白天也是少有动静,到了晚上就更加无声无息了。另一边那条熙熙攘攘的大街是修道城的天然交通要道,却与这里近乎平行(古老的大教堂就坐落在两者之间)。夜色降临后,那一片古老的废墟、修道院和墓地便顿时笼罩在阴森可怕的氛围中,很少有人愿意涉足其间。如果在正午,你问修道城的居民他们是否相信有鬼,那么一百个人里面没有一个会说是。但是如果你让他们选择,在夜间愿意在这古怪阴森的区域走路,还是愿意穿过店铺林立的大道,你会发现九十九个人还是会选择虽然绕路但行人较多的后者。原因并不是这一地区迷信盛行——尽管据说有一个神秘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脖子上挂着一根绳子,时常在这一带出没,但那些目睹者也像这个女人一样,谁也没见过——而是在于活着的人对于已经失去生命的人那与生俱来的恐惧心理,也来自于那个广泛传播但同样未被公认的理念:“如果死者能在某种环境下向活人显灵,那么这里正是具备这种环境的地方,作为一个活人,我还是尽快离开这里的好。”因此,贾思伯先生和德道斯在打开地下墓穴的门——后者是有钥匙的——下去之前,站在门口望了一眼周围,只见整个月光照亮的地方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这情景使人觉得,仿佛生命的洪流被贾思伯先生的门房隔断了,在门楼的另一边,生命的洪流正在汩汩出声,但是却无法穿过拱门,而在拱门顶上他的灯把窗帘照得红红的,使整座屋子就像一个灯塔一样。
他们进去后锁上了门,沿着高低不平的台阶下行,进入了地下墓穴。提灯没有点亮,因为月光透过拱顶上没有玻璃的窗户照射进来,将破旧的窗框投影到了地上。支撑屋顶的巨大圆柱在地上投下了浓密的阴影,但黑影之间却是一道道光带。他们在这些光带间走来走去,德道斯一边走一边高谈阔论,敲敲墙壁,声称里边还隐藏着一些“老家伙”等待他来挖掘,他们躲在石板和水泥后面,简直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家族”,真好像他是这一家的世交,才这么了如指掌。德道斯本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贾思伯先生的柳条套酒瓶使他一反常态,因为瓶子中的酒在自由流动——也就是说,当然全都自由流到了德道斯先生的消化系统中,而贾思伯先生只喝了一口,而且漱了漱口就吐掉了。
他们打算登上大塔楼。在通向大教堂的台阶上,德道斯不时停下来喘口气。台阶上非常黑暗,但在这黑暗的外面他们可以看到刚刚经过的一道道光带。德道斯坐在一级台阶上,贾思伯先生坐在另一级上。柳条套酒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德道斯的手中)中散发出了阵阵酒香,说明上面的软木塞已被打开,但这不能凭视觉察知,因为他们俩谁也看不到谁。而在交谈时他们俩却脸对着脸,似乎能看到对方似的。
“这酒真不错,贾思伯先生!”
“希望那是上等好酒——我可是特意买的。”
“他们还没有出现,你看,那些老家伙们总是无影无踪,贾思伯先生!”
“如果他们肯出现那就真的天下大乱了。”
“对,那会把事情搞乱,混乱不堪。”德道斯赞同,但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好像他以前从未想到鬼魂的出现会给家庭生活和历史记载带来多大的不便,“但是你觉得其他的东西也会有鬼魂吗?除了男人和女人。”
“什么东西?花坛和水壶吗?马匹和马鞍这些?”
“不,声音。”
“什么声音?”
“喊叫。”
“你指的是哪种喊叫?修椅子的?”
“不,我是指恐惧的尖叫声。听着,我告诉你,贾思伯先生。稍等下,我把瓶子放好。”这时可以明显听到瓶塞被拔下又塞上的声音,“好了,对,这就行了。去年的这个时候,仅仅比现在晚几天,我当时正在做着这个季节应该做的事,以它所期望的方式那样欢迎它,这时城里的那帮小崽子们突然对我发起了进攻。最后我抛开了他们,溜到了这里。后来我睡着了。什么声音把我惊醒了?是一声鬼叫。一声可怕的尖叫声,尖叫声过后是一声狗叫,那声狗叫漫长而凄凉,悲惨而愤怒,就像有人死去时狗的叫声。那就是我的上一个圣诞节前夜。”
“你这是什么意思?”贾思伯声音非常生硬,简直可以说是凶悍的质问。
“我的意思是说,事后我曾经四处打探,但是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听到那声尖叫或者那声狗吠。所以我说那是鬼叫,至于为什么找上我,我一直都不明白。”
“我原以为你是另一类好人。”贾思伯用满含轻蔑的口吻说道。
“我自己也这么认为,”德道斯以他一贯的沉着回答道,“不过我还是被选中来干这营生了。”
贾思伯在他问对方什么意思的时候已经忽然站起了身,这时说道:“走吧,再待下去我们就要冻僵了。带路吧。”
德道斯遵从了,但是步子却不太稳。他用那把已经用过的钥匙,打开了阶梯顶上的门,来到了大教堂的地平面上,那是圣坛旁边的一个通道。这里的月光又变得如此明亮,以至于附近的彩色玻璃窗户的颜色投射到了他们脸上。喝得晕晕乎乎的德道斯扶住打开的门好让他的同伴通过,就好像他是从坟墓中走出来的一样。他的样子相当可怕,一道紫色的疤痕划过他的脸,并且在他的眉毛上有一个黄点。他的同伴眼睛一眨不眨地在近处注视着他,但是他并没有注意到这点,尽管这段时间相当长,因为贾思伯先生在口袋中摸索着钥匙以打开铁门,好让他们穿过门去登上通往大塔楼的楼梯。
“这东西和那瓶酒已经够你拿的了,”他说着,把酒瓶交给了德道斯,“把你的食物包给我,我比你年轻,也不像你那么气短。”德道斯迟疑了一小会儿,不知道是把食物包还是酒瓶交给他的同伴更好,但最终他还是觉得酒瓶是更好的东西,于是把那包固体递给了他的探险同伴。
于是他们沿着大塔楼的螺旋楼梯费力地向上走,转了一圈又一圈,还要低着脑袋以免撞到上面的楼梯或是中央那根粗大的石柱——这道楼梯便是绕着它盘旋而上的。德道斯用火柴在又冷又硬的墙上划出了一道潜伏在一切地方的神秘的火花,并用它点燃了提灯,靠着这星星之火的指引,他们在蜘蛛网和灰尘中向上攀登。一路上他们通过了几个奇怪的地方。有两三次他们来到了平坦的低拱顶的走廊上,从那里他们可以俯瞰被月光覆盖的教堂中殿。在那儿,德道斯挥舞着提灯,照亮了房顶枕梁上模糊的天使头像,这些天使似乎正在观察着他们的进程。不久他们进入了另一个更加狭窄更加陡峭的楼梯,夜风迎面吹来,几只受惊的穴鸟或是白嘴鸦发出唧唧喳喳的叫声,在那狭窄的空间里制造出重重拍打翅膀的声音,尘土和干草撒了他们一头。最终,他们把灯留在了楼梯后面——因为这里风又大了——向下俯瞰,修道城在月色中显得美丽动人:塔楼下尽是塌毁的房屋和死者的圣殿,稍远处是人们的房屋,红瓦屋顶和红砖墙的房屋鳞次栉比,屋顶上长满了一层软软的苔藓,城市的河流从地平线的薄雾中迂回曲折地流来,好像那里就是河流的源头,并且已经预感到将要汇入大海而奔流不息。
让我们再一次惊叹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次漫游啊!贾思伯(不知为何总是悄无声息的)若有所思,凝视着这景色,尤其是大教堂阴影中那最寂静的一角。他同样好奇地端详着德道斯,后者有几次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但是也只有几次而已,因为德道斯已经昏昏欲睡。正如飞艇在升高时想要减轻负载一样,德道斯在登高的过程中也减轻了酒瓶的重量。一阵阵的睡意袭击着他的双腿,停止了他的讲话。他像感染了轻度的热带热病,使他感觉塔楼下那离他很远的地面就跟他站的地方一样高低,他简直想要跨出塔楼到外面的空中去。这便是他们开始下楼时的状态。也正如飞艇下降时想要加重负载一样,德道斯把更多酒瓶中的酒装到了肚子中,好让他更好地下楼。
他们出了铁门,把门锁上了——在这之前德道斯已经摔倒了两次,有一次还摔破了眉毛——他们又一次下到了地下墓穴中,准备像来的时候那样出去。但是当他们回到那些一道道的光带中时,德道斯变得摇摇晃晃,两脚发软,说话含糊,他一半是因为跌到,一半是因为难以支撑,倒在了一根跟他一样粗细的大柱子上,嘟嘟哝哝地跟他的同伴说让他打个瞌睡。
“如果你非睡不可,”贾思伯回答道,“我也不会把你丢在这儿的。你睡吧,我可以在这儿溜达溜达。”
德道斯立马就睡着了,并且做了个梦。
考虑到梦境具有广阔无垠的天地和无奇不有的景物,那也算不上一个梦。它的特点只是非常不安非常逼真而已。他梦见自己躺在那里睡着了,而且数着他的同伴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他梦到那脚步声随着时间和空间的推移而消失在远方,就在那时什么东西碰了他一下,还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手中掉了出去。接着他听到什么东西在四处摸索着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他梦见自己一个人待了很久,连那些光带都随着月亮的升起而改变了方向。接下来他进入了无意识状态,慢慢地由于寒冷感到不安起来。最后他痛苦地醒了过来,发现贾思伯先生一边搓着手跺着脚,一边在那些光带——正如他梦到的那样改变了方向——中间来来回回地走着。
“哎哟!”德道斯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
“你终于醒了?”贾思伯说着,来到了他的面前,“你可知道你这一睡睡了多久吗?”
“不知道。”
“可是你确实睡得很久。”
“这会儿几点了?”
“听,塔楼上的钟响了!”
钟声报了四刻,然后响起了大钟的当当声。
“两点了!”德道斯喊道,一骨碌爬了起来,“你怎么不叫醒我呢,贾思伯先生?”
“我叫过,但是你睡得跟死人一样——跟你那些藏在墙角里的家人一样的死人。”
“你碰过我吗?”
“碰?当然,我摇过你。”
当德道斯回忆他梦中什么东西碰过他时,他向人行道上望了望,发现那地下墓穴的钥匙掉在他刚才躺的地方附近。
“我把你弄掉了,是吗?”他一边捡起钥匙一边嘟囔着,同时又想到了他梦里相关的部分。他打起精神重又站直,站得几乎跟平时一样直,这时他又意识到他的同伴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怎么样?”贾思伯微笑道,“可以走了吧?不过也不必太匆忙。”
“等我把食物包放好,贾思伯先生,我们这就走。”他重新系好食物包,再一次意识到他正被严密地注视着。
“你在怀疑我吗,贾思伯先生?”他问道,带着一丝醉醺醺的不愉快,“如果谁对德道斯有所怀疑,那就讲个清楚。”
“我对你没有什么怀疑,我的好德道斯先生。但是我怀疑我的瓶子里装的不是酒而是迷魂汤,而我们俩都没发觉。我还怀疑,”贾思伯一面说一面把酒瓶翻了个底朝天,“它现在已经空了。”
德道斯听到这话只得勉强笑了笑,笑过之后还讪讪地抿着嘴,好像对自己的嗜酒成性有些不好意思。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门口,开了锁。两人相继出去,德道斯重新锁上门并把钥匙放入了口袋。
“万分感谢你给了我这离奇而又精彩的一夜,”贾思伯说着,向他伸出了手,“你自己能回家吗?”
“这还用问!”德道斯回答道,“如果你要送我回去的话,那简直对我是一种侮辱,我宁可不回也不能接受。
德道斯不到早晨不回家,
到了早晨又何必再回家,
德道斯不回家。”
最后一句话是带着最强烈的反抗情绪讲的。
“那么晚安了。”
“晚安,贾思伯先生。”
两个人正要转身分手,一声刺耳的口哨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接着一阵粗俗的吼叫声凌空而起:
哟喂哟喂哟!
我发现他十点以后还在游荡,
哟喂哟喂哟!
他不肯回家我就瞄准了打……
哟喂哟喂,雄鸡啼了,当心!
喊声一过,一阵石子急速发射过来砸在了大教堂的墙上,那个丑陋的小家伙就站在对面,在月光下手舞足蹈。
“什么!这个小恶魔正守在这儿!”贾思伯勃然大怒,他的愤怒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强烈,使他自己几乎变成了一个老恶魔,“我非要给这个顽皮的小魔王放放血不可!你等着吧,总有一天!”尽管被打中了不止一次,他仍然冒着石子弹雨冲到了小掌柜的面前,抓住他的衣领就要把他拖过来。但是小掌柜也不是好惹的,他以魔鬼般的洞察力觉察到了自己所处的局势,刚一被扼住咽喉就蜷起了双腿,挂在他的攻击者的胳膊上,他的喉咙里咕咕作响,身体旋转又扭曲着,仿佛正在经受着绞刑的痛苦一样。除了放下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立即爬起身来,退到德道斯的身边,对着他的攻击者大喊大叫,咬紧了没有门牙的嘴巴,怒冲冲地大骂道:“我要打瞎你的眼,没错儿!我要用石头打瞎你的眼,没错儿!不打瞎你的眼睛我就不是人!”他边说边闪避到德道斯的后面,冲着贾思伯继续狂骂。他一会儿从这边跑到那边,一会儿从那边跑到这边,一旦对方猛扑过来,就以曲线的方式拔腿逃跑,如果最终被追上了,他就会趴到地上大喊:“好,趁我一个小孩倒在地上时打我吧!打我吧!”
“别伤害那个孩子,贾思伯先生,”德道斯挡住了他,劝阻道,“冷静点。”
“今晚我们一来他就跟踪着我们。”
“你撒谎,我没有!”小掌柜回答道,用的仍是那种客气的反驳方式。
“他从开始就跟在我们后面!”
“你撒谎,我没有,”小掌柜回答道,“我刚好走出屋子想要透透气,就看到你们两个从大教堂走出来。如果我看见他十点以后还在游荡!(他躲在德道斯后面,但仍是用平时的那种腔调又唱又跳。)那并不是我的错,是吗?”
“那么把他带回家去吧。”贾思伯气势汹汹地说道,尽管他已经在尽力克制自己了,“别再让我见到你!”
小掌柜立刻松了一口气,又吹了一声刺耳的口哨,开始用温和的方式向德道斯先生扔石子,像一个极不情愿的公牛一样把这位可敬的绅士送回家里。贾思伯先生一边沉思着什么一边向他的门房走去。至此,就像一切事情都结束了一样,这次不可思议的漫游——在当时看来——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