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文科里顿小姐的学校又要忍受一段时间的冷冷清清了。圣诞假期即将来临。这个学习阶段将在明天结束,就在不久之前它还被称做“半年”,甚至连特文科里顿小姐本人也这样说。不过现在它的称呼被“学期”所代替,这显然更加优雅而且更有严谨的学术气息。几天来,浓重的纪律松弛的风气弥漫在整个修女之家。友谊晚餐会已经改在寝室里进行,加工好的牛舌用剪刀剪碎后,用烫发钳相互传递着。同样,一份份果酱用卷发纸做成的盘子盛好后,分发给大家。大家用低矮的量杯痛饮着樱草酒,而这量杯却是小莉凯茨(小班一个瘦弱的学生)每天喝补血铁剂用的。侍女们已经被买通,她们得到了一些缎带和各种后跟有些磨损的鞋,所以对床上的面包屑装作不知。在这种节日的场合上,每个人都穿着鲜艳的衣服,勇敢的费迪南小姐竟然为朋友们表演了一段关于梳子和卷发纸的轻快独唱,直到被两个披散着头发的演奏者按在枕头上透不过气来才停止了。
放假的迹象还不止这些,寝室里堆满了箱子(它们平时在寝室是不露面的),大量的打包工作正在进行着,甚至超过了包装物品所需要的工作量。那些零碎的冷霜、发蜡以及发卡被作为礼品,随意地分发给那些侍从们。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大家交头接耳地传递着消息,都说自己一回到家中,便会有某位金发少年在第一时间登门拜访。虽然吉格儿小姐(她是缺乏感情的)确实公开宣称她不屑于应付那些金发少年,但她遭到了绝大多数人的反驳。
就在放假的前一夜,集体熬夜被看做是理所当然的事,大家想尽一切办法打起精神来守夜。然而这条约定俗成的法则却总是不攻自破,所有的年轻女士们很快都进入了梦乡,并且在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了。
期末仪式在离校当天的12点钟如期举行。特文科里顿小姐由蒂舍太太陪同,在她的起居室里(地球仪用荷兰麻布覆盖着)接见她的学生们,一杯杯白酒和切好的重油蛋糕已经摆放在桌子上。于是,特文科里顿小姐说道,女士们,一年一度的佳节又到来了,值此佳节,我们与生俱来的情感便在我们的——特文科里顿小姐每年都想说“胸中”,但是这个词每年都只悬在嘴边上,最终以“心中”所代替——心中跳动,我们的心中跳动。嗯!又是一年,女士们,迎来了我们学习路途上的停歇——让我们期待更加深入的学习吧——同时,就像扁舟上的水手、帐篷里的勇士、地牢里的囚犯,以及车辆中的旅人,我们想念着温暖的家。当然,这种时刻不可能像阿狄森先生动人的悲剧里描绘的那样:
曙光暗淡,黎明阴沉,
带来的是愁云惨雾的白天,
这伟大,重要的一天——?
不是这样的。从地平线到天边都是一片玫瑰红色,因为一切都让我们想起了家人和朋友。但愿他们都能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美好;而我们也像他们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女士们,我们现在应该用我们的爱祝福其他人能够再见,并且幸福,直到下次相聚。到那时我们就能够重新开始我们的学业(这时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重新开始我们的学业,重新开始我们的学业——那么让我们记住那位斯巴达将领所说的,虽然那些话已经成为老生常谈,不必重复,那次战役也不必多说了。
学校的女仆们戴着最漂亮的帽子,手捧着盘子,年轻的女士们喝了酒,吃了糕点,预订的马车接踵而至,堵塞了街道。接下来的告别没有用多长时间。特文科里顿小姐,在亲吻了每位年轻女士的脸颊后,交给每个人一封精致的信,是写给她们的法定监护人的,在信的一角写道“致以特文科里顿小姐最良好的祝福”。她手持着信是如此的美好,好像这信和账单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一份美好愉快而让人惊喜的礼物而已。
罗莎已经目睹了太多次这样的离别,别人的家她一无所知,留在学校她很满意,有那位最新的朋友陪着她,她比以前更加满意了。然而她的新朋友与她的友谊是有着美中不足的。海伦娜·兰德勒斯知道了她的弟弟对罗莎的感情,又与克里斯帕克先生有言在先,要守口如瓶,所以从不提及埃德温·德鲁德的名字。为什么她要如此避讳此事,对于罗莎来说是个秘密。但是罗莎已经完全察觉到了这个事实。要不是因为这个事实,她本可以把海伦娜作为知己,向她倾诉迷惑的内心中徘徊的疑虑和犹豫。但是既然如此,罗莎也没有了倾诉的对象,只能独自考虑自己的苦衷。至于为什么要一直避讳埃德温的名字,她也越来越想知道,现在她终于知道了——这些倒是海伦娜告诉她的——当埃德温再次回来时,两人将继续和好如初。
这将是一幅美妙的图画,在修女之家寒冷的门廊上,很多漂亮的女孩们在与罗莎吻别,那小东西则欣喜地向外张望着(全然不知雕刻在滴水嘴和山墙上的诡异的脸庞正在注视着她)。她向离开的马车挥手告别,仿佛她就是青春的化身,留在那里,即使人去楼空之后,也能保持着光明与温暖。嘈杂的大街传来了动听的银铃般的声音,“再见了,亲爱的罗莎·布德”,而对面门道上撒帕西先生的父亲的肖像也仿佛在和所有的人说道:“先生们,请多多关照那个留下来的美丽的小姑娘吧,祝她节日快乐。”这厚重的街道在焕发了短暂的青春活力和光彩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修道城依旧如故。
正如罗莎·布德怀着激动的心情在她的卧室等待埃德温·德鲁德的到来一样,埃德温的心情同样激动。埃德温心中的意志力可远不如这位小美女,她的美貌是特文科里顿小姐的学校里公认的,况且他的心意已经被格鲁吉斯先生看穿。那位先生和他一样,坚信着在这种事情上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这种信念既不能弃之不顾,也不能一笑了之。他们是不会被动摇的。要不是因为在斯坦普尔会馆的那顿晚餐,要不是因为大衣前胸口袋里他揣着的那枚戒指,也许他就会不假思索随波逐流地混到他们的结婚之日,简单地相信只要顺其自然,一切都会变好。但是这一重要时刻,他对生者和死者不变的信念把自己推到了转折点上,他或者把戒指交给罗莎,或者把戒指带回去,别无选择。很奇怪,一旦被迫走上这条险途,他开始更加无私地考虑他对罗莎应尽的义务,不再像以前一样随随便便,自以为是了。
“我要根据她的意见,看我们是否情投意合,再采取行动。”他在从门房走向修女之家的路上暗下决心,“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要牢记他的话,要对得起生者和死者。”
罗莎早已装扮好,穿上了出门的衣服。她在等他。这是一个晴朗而又寒冷的早晨,特文科里顿小姐很慷慨地批准了她外出散步的请求。因此,他们出去之前不必再和往常一样向特文科里顿小姐或代理大祭司蒂舍太太呈上礼节之神所规定的申请。
“亲爱的埃迪,”罗莎说,这时他们已经离开大道,来到大教堂和小河附近静谧的小路上,“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说,为此,我已经想了很长很长时间。”
“我也想和你好好谈谈,亲爱的罗莎。我是严肃而又认真的。”
“谢谢你,埃迪。我想如果我先说的话,你不会认为我是刻薄的,对吗?我想不会因为我先提出,你便认为我只为自己考虑,对吗?那是不够大度的,不是吗?我相信你是很大度的!”
他说:“我希望在你眼里我是有气量的,罗莎。”他不会再叫她咪咪了,永远不会。
“我们不必担心我们之间的争论,不是吗?”罗莎接着说道,“因为,埃迪,”说着她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我们有足够多的理智去宽容对方!”
“我们会的,罗莎。”
“这才是我亲爱的好男孩!埃迪,让我们鼓起勇气,从今天开始我们做兄妹吧。”
“永远不能做夫妻吗?”
“永远不!”
一时谁也没说话,但是过了一会,他鼓起勇气开口了:“当然,我知道这个想法我们两个人都有,罗莎,其实我也愿意不加掩饰地承认,这个想法并非来源于你。”
“当然,它也并非来源于你,亲爱的,”她伤感而又真挚地答道,“那是在我们的内心中涌现出来的。你没有从我们的订婚中得到幸福。我也没有得到。哎,我真的,非常难过!”说到这里,她的眼泪潸然而落。
“我也非常难过,罗莎。向你深深地道歉。”
“我向你道歉,可怜的男孩!向你道歉!”
这种年轻人的真挚感情,这种微妙的、隐忍的感情在两个人之间徘徊。仿佛有一道柔和的光辉照耀着他们。在这道光辉的照耀下,两人间的情感不再是那么固执、任性,甚至失败;他们得到了升华,变得更无私,更光荣,更富有情感,更加真诚。
“如果我们昨天就能意识到,”罗莎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说道,“其实,我们确实在昨天就意识到了,而且在许许多多个昨天以前就意识到了,我们这种关系是情非得已的选择,它与我们的真实愿望是背道而驰的,在今天,还有什么比改正它更好的呢?我们都感到遗憾,那是很自然的事,你也明白我们遗憾的心情;但是现在遗憾,不是比以后为它遗憾好得多吗!”
“那是什么时候,罗莎?”
“等到不可挽回。到那时,我们不仅会感到遗憾,还会相互迁怒对方。”
沉默又一次笼罩着他们。
“你是清楚的,”罗莎天真地说,“那时你不会喜欢我的,但从现在你却会一直喜欢我,因为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或负担。我也会一直喜欢你的,因为你的妹妹不会戏弄你或是嘲笑你。我不是你妹妹时经常这样做,我请求你的原谅。”
“让我们不要再这样为难自己,罗莎,否则还有更多我想不到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