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贾思伯从昏迷或者晕厥中醒过来时,发现托普夫妇正在旁边照料他,他们是他的客人为这一目的而叫来的。他的客人,表情像是木雕一般,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两手搭在膝盖上,看着他逐渐恢复了知觉。
“很好!你醒过来了,情况良好,先生!”托普太太含着眼泪说道,“这几天可真把你累坏了,这也是不奇怪的。”
“一个人没有好好休息,”格鲁吉斯先生免不了像平时一样,发表几句高见,“加上精神上受到了残酷的折磨,肉体上疲劳过度,自然会累成这副样子。”
“也许我使你受惊了吧?”贾思伯声音虚弱地向他表示歉意。他被扶到了安乐椅上。
“没有什么,谢谢你。”格鲁吉斯先生回答道。
“你对我太关心了。”
“没有什么,谢谢你。”格鲁吉斯先生又回答了一遍。
“你一定得喝点酒,先生,”托普太太说道,“还有果子冻,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可是你中午一口都不肯吃,尽管我已经对你说过,要当心身体,你知道吗,何况你早饭也没有吃。你应该吃一只烤鸡翅膀,可是你一直不肯吃,仍然把它放回原处,这少说也有二十回了。只要五分钟,我就可以把一切端上桌子,这位好心的老先生看来会待在这儿看你用餐的。”
这位好心的老先生仅仅哼了一声,算做回答,这一声可能表示同意,也可能表示不同意,或者既同意又不同意,或者不同意也不不同意,总之,托普太太只觉得它高深莫测,但是她忙于安排饭桌,无心多作推敲。
“你愿意跟我一起吃点什么吗?”贾思伯在托普太太铺上台布时说道。
“现在我什么也吃不下,谢谢你。”格鲁吉斯先生回答道。
贾思伯又吃又喝,简直是狼吞虎咽。从这种迫不及待的吃喝方式看来,显然他对味道是毫不在乎的,他之所以吃喝只是为了增强体力,以免精神再度支持不住,完全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这时,格鲁吉斯先生直挺挺地坐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浑身显示出一种坚定不移而又彬彬有礼的谢绝一切的神气,似乎想要表示,如果有人要和他讨论什么,他只得做出推辞,因为“我对任何问题从来都没有独到的见解,谢谢你”。
贾思伯吃完饭后,把碟子和杯子推开,坐在那里思考了几分钟,然后说道:“你可知道,你带来的消息固然使我大吃一惊,但是也使我从中找到了一点值得安慰的因素?”
“是吗?”格鲁吉斯先生回答道,那副神气似乎是在表示,他的言下之意其实是,我不知道,谢谢你!
“关于我亲爱的孩子的这个消息使我非常震动,它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简直摧毁了我为他建造的整个空中楼阁,因此我来不及考虑别的,但是从这一切中清醒过来以后,我发现了这一点。”
“我很高兴,但愿能够分享到你这点值得安慰的因素。”格鲁吉斯先生冷冷地说道。
“能不能——如果我骗了自己,请你向我指出,以便减少我的痛苦——能不能这样设想,那就是在他发现他现在的处境之后,深深地感到棘手,无法向我做出说明,总之,由于这多方面的种种原因,他的心头十分沉重,为了摆脱这棘手的局面,于是便一走了之?”
“这样的事是有可能的。”格鲁吉斯先生一边思考着,一边说道。
“这样的事是有过的。我曾经听到过,有的人出了事,受不了七天的误解,免得向不相干的、爱管闲事的人多作解释,干脆一走了事,就此好久没有音信。”
“我相信有过这种事。”格鲁吉斯先生说道,仍在思考着什么。
“本来我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的怀疑,”贾思伯继续说道,热情地循着这条新的思路推测着,“我不会想到,我那亲爱的已经失踪的孩子会有事瞒着我——尤其是这类头等大事——因此如今我的天空变得一片漆黑,我怎么还能找到一线光明来指导我的思想呢?我原以为,他要娶的妻子就在这儿,他的婚期已经近在眼前,我怎么能够想象他会自动离开这个地方,干出这么蹊跷,这么任性,这么狠心的事呢?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你告诉我的情况,这不是出现了一线可以说明问题的亮光吗?假定他是自动离开的,那么他的失踪不是比较容易说明,也比较可以容忍了吗?他刚刚与你保护下的女孩分手,这件事本身就可以成为他出走的原因。确实,他这样一来,虽然并不能使这种神秘的出走对我说来变得比较可以容忍,但是可以使她不致太痛苦。”
格鲁吉斯先生自然只能表示赞同。
“何况哪怕对我来说,”贾思伯继续说道,依旧循着这新的思路前进,而且越想越觉得充满希望,“他知道你正要前来找我,也知道你会接受委托,把你刚才讲的话告诉我,如果你的话在我混乱的心头唤醒了新的思绪,那么理所当然,根据这同一个前提,他可以预见到我将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假定他预见到了这些,那么我的痛苦——何况我又算得了什么,我只是约翰·贾思伯,一个音乐教师罢了——也就不能成为痛苦了。”
格鲁吉斯先生自然只能又一次地表示赞同。
“我曾经有过怀疑,而且是多么可怕的怀疑啊,”贾思伯说道,“但是你的说明,尽管它一开始使我震惊——因为它让我看到,我亲爱的孩子辜负了我,向我隐瞒了一件大事,可是我多么的爱他——它却在我的心中点燃了希望。你听了我的叙述,没有把这希望掐灭,而是承认这是合情合理的。现在我开始相信,”说到这里他攥紧了双手,“他很有可能是自动从我们中间消失的,很可能还好好地活着!”
正好这时,克里斯帕克先生走了进来。贾思伯先生又向他分析了一遍。
“我开始相信,他很可能是自动从我们中间消失的,很可能还好好地活着!”
克里斯帕克先生坐了下来,问道:“为什么这样说?”贾思伯先生便把刚才发挥的那套大道理复述了一遍。哪怕它们不及刚才那样听上去头头是道,这善良的初级教士的心情也愿意接受,这样可以免得他那位不幸的学生背上黑锅。但是这个失踪的年轻人在失踪前不久,竟然突然改变了初衷,不惜让所有了解他的计划和处境的人感到困惑和诧异,这一点初级教士确实不能等闲视之,它似乎使他看到了问题的新的一面。
“我们去见撒帕西先生时,我对他说过,”贾思伯说道,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两个年轻人在最后的那次会面中,没有争吵,也没有分歧。我们全都知道,他们的初次会面很不幸,是非常不融洽的,但是最后这一次,他们在我家里时,一切都很顺利和平静。我亲爱的孩子的情绪与往常有些不同,我发现他有些忧郁,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他的忧郁另有原因之后,我必须在这方面多作考虑了。再说,这很可能就是造成他出走的原因。”
“但愿上天保佑,事实的确如此!”克里斯帕克先生大声说道。
“我也但愿上天保佑,事实的确如此!”贾思伯跟着说道,“你知道的——格鲁吉斯先生现在也应该同样知道——我对内维尔·兰德勒斯先生怀着很大的成见,这是由于他第一次的粗暴行为所造成的。你知道的,他的粗暴行为使我十分担忧,为了我亲爱的孩子的安全,我还来找过你。你也知道,我甚至把这件事写进了日记,还把它拿给你看过,这说明我对他有着不祥的预感。格鲁吉斯先生应该了解这件事的全部经过。不能由于我的任何隐瞒,使他只知道事件的一部分,而不知道另一部分。我希望他能够理解,他给我带来的消息在我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尽管在这个不可思议的事件发生之前,小兰德勒斯就在我的心头留下了很坏的印象。”
这一席公平合理的话深深地打动了初级教士。他觉得,他自己的态度都没有这么坦率。他责备自己直到目前仍然隐瞒着两点,即内维尔曾经再度爆发过对埃德温·德鲁德的强烈不满,以及他在一定程度上了解,内维尔心头燃烧着对德鲁德的嫉妒。但是他相信,在那件不祥的失踪事件中,内维尔是完全无辜的,然而许多细节加在一起,已对他非常不利,因此他不敢说出这两点,害怕它们会使他的嫌疑更大。他属于最真诚无私的人,但是他在心中衡量着得失,不能不感到疑虑重重,不知道在这个时机主动把这两件事泄露出来,会不会等于把种种的假象串在一起,反而掩盖了真相。
然而现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榜样。他不再踌躇了。他觉得,格鲁吉斯先生为这件疑案带来了一线光明,因而成为了这方面的权威(格鲁吉斯先生发现,他这个冥顽不灵的人居然获得了这种从未指望过的荣誉,不免有些受宠若惊),现在他愿意当着格鲁吉斯先生的面,承认贾思伯先生一丝不苟的公正态度,同时表示他绝对相信,他的学生迟早会洗清一切嫌疑,证明他是完全清白的。他宣称,他对那个年轻人的信任是有根据的,因为尽管他知道他的性情十分激烈和暴躁,而且是直接针对贾思伯先生的外甥的,但是这些其实来自于一种浪漫的思想,即他认为他与对方爱上了同一位小姐。可是这意外的宣布,并没有在贾思伯先生的身上引起乐观的反应。他的脸更加苍白了,但是他重复道,他要抓住格鲁吉斯先生给他带来的希望,如果找不到他亲爱的孩子的任何踪迹,以至于只能得出他已经被人谋害这一可怕的结论,他也要把这希望保持到最后,相信他是出于荒谬的动机,自行出走的。
然而克里斯帕克先生结束这次会晤以后,心情仍然十分沉重,他为那个年轻人感到心烦意乱,这个年轻人现在是作为犯人住在他的家中的。于是他在黑夜中进行了一次难忘的散步。
他来到了修道城的水坝那里。
这是他常去的地方,因此毫不奇怪,他的脚步会自然而然地朝那个方向走去。但是他由于全神贯注地想着心事,并没有打算过究竟要去哪里,也没有留心路上的事物,直到听到了汩汩的流水声,他才第一次意识到,他已经到达了水坝附近。
“我怎么来到这儿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他停住了脚步。
“我为什么要来这儿?”这是他的第二个念头。
于是他站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听着水声。他记得他读过的书中有一句话,谈到“空中的声音在报出人的名字”,现在这句话不召自来地来到了他耳边,他赶紧伸手去挡住它,仿佛那是有形的物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