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提莫斯·克里斯帕克教士(他名叫塞提莫斯,Septimus,表示第七,是因为他的六个哥哥出生不久便相继夭折了,就像六根细小的灯芯,一燃烧就消失了)在修道城的水坝附近,用他那可爱的脑袋冲破了清晨的薄冰,增强了体质之后,现在正对着穿衣镜,用很强的力量和技巧练习着拳击,舒展着身体。穿衣镜里的塞提莫斯教士神清气爽,非常健壮,只见他以高超的技巧一会儿佯攻,一会儿躲闪,一会儿从肩部笔直地向上出击,脸上流露出天真无邪的神色,拳击手套上闪烁着仁慈善良的光彩。
现在还没有到早餐的时间,因为克里斯帕克太太——塞提莫斯教士的母亲,不是他的妻子——刚刚下楼,咖啡壶也还没有端来。就在这时,塞提莫斯教士停止了挥拳,把这位漂亮的老太太刚刚探进房间的脸庞捧在拳击手套之间,吻了一下。温柔地完成这个动作之后,塞提莫斯教士转过身去,继续开始挥起拳来。他用左手招架,右手进攻,用力地厮打着。
“我每天早上都这么说,你总有一天会闯祸的,塞提莫斯。”老太太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道,“早晚有一天。”
“闯什么祸呢,亲爱的妈妈?”
“打破穿衣镜,或者是爆掉一根血管。”
“感谢上帝,这些都不会发生的,亲爱的妈妈。看这一掌,妈。快看!”
在最后一回合的猛烈击打即将结束时,塞提莫斯教士用力挥舞着胳膊,然而自己却毫发无损,结果一眨眼竟把老太太的帽子夹到了腋下——用专业的拳击术语来说,就是令对方“进了大法官法庭”——他的动作非常轻盈,几乎没有碰到帽子上那根细细的淡紫色或者说樱红色缎带。但是他没有继续下去,随即放开了战败者,然后随手将手套丢进抽屉里,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向窗外望着。就在这时,仆人进屋了,塞提莫斯教士只得让开位置,让他端来咖啡壶,安排好早餐。早餐准备妥当之后,仆人退了出去,屋里又剩下了母子俩,这时要是有人看到他们,一定会感到很有趣(这里只是假设,如果有人看到的话,因为事实上并没有人看到),只见老太太大声地念着祈祷文,身为初级教士的儿子却站在一边,低着头认真地听着——他已经过了三十五岁,却仍像三岁半的时候一样,专心聆听着同一张嘴巴读出同样的祈祷。
除了年轻的闺秀,谁能比得上这样一位眼神明亮、体型匀称、身板硬朗、脸色愉快、神态安详,穿戴得像个瓷制的牧羊女一样颜色鲜明、式样简洁、舒适大方的老太太呢?谁也比不上,好心的初级教士经常一边在心里这样想着,一边坐在长期寡居的母亲对面。至于老太太本人此时的想法,则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会不时地出现在她口中的那几个字:“我的塞提莫斯!”
他们两个在修道城的初级教士院落里坐在一起共进早餐,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初级教士的住处位于大教堂的脚下,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地方。在那里,白嘴鸦的呱呱叫声、稀少的行人经过时脚步的回声、教堂的钟声或者教堂里回荡着的风琴声,似乎只会使它显得比无声的沉静更加安静。狂妄自大的好斗者曾经有几个世纪都在这里出言不逊,横冲直撞;受迫害的奴隶们曾有几个世纪在这里受尽苦难,悲惨地死去;有权势的修道士们曾有几个世纪在这里做好事,或者是做坏事;如今,所有这些人都离开了这片初级教士的院落,真是一件好事。也许,他们曾经在这里存在过的最大作用之一,就是可以在那里留下一种神圣而又宁静的气氛。这种气氛弥漫在初级教士院落,给人们带来一种安详浪漫的心情,这种心情往往会产生怜悯和忍耐的情绪,就像一则已经讲完的悲伤故事,或者一出已经落幕的感伤戏剧。
被时间洗刷得色彩柔和的红砖墙、根茎粗壮的常春藤、菱格花纹的窗户、镶有护壁板的房间、小房间里粗大的橡木横梁、有石头围墙的花园、花园里修道士们栽下的每年仍在开花结果的树木,这一切便是克里斯帕克老太太和塞提莫斯教士坐在那里用早餐时,他们身边的主要景物。
“那个,妈,”初级教士一边竭力证明着自己食欲旺盛,身体健康,一边问道,“妈,那封信上写了什么?”
漂亮的老太太读完了那封信,刚把它放在了餐桌的台布上。她把它递给了自己的儿子。
这个老太太对自己那双明亮的眼睛感到非常的自豪,因为她的目光清澈,看信完全可以不戴眼镜。她的儿子也对此感到非常高兴,尽量要使她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因此总是借口视力不济,看信读报都要戴上眼镜不可。因此,他便戴了一副样式威严、非常巨大的眼镜,不仅害得他的鼻子很不舒服,妨碍了他用早餐,而且大大地影响了他读信的过程。因为他的视力本来就很好,戴上眼镜就像将显微镜和望远镜加在一起似的。
“当然了,这封信是哈尼山得先生写来的。”老太太环抱着双臂,说道。
“当然了。”她的儿子回应道。于是,他结结巴巴地读道:
“‘星期三,寄自伦敦慈善之家总部。’
“‘亲爱的夫人,写这封信时,我正在——’正在哪里?写这封信时他正在哪里?”
“正坐在主席座位上。”老太太说道。
塞提莫斯教士摘下了眼镜,这样他才能看清楚她的脸,一边问道:“什么,他在什么地方写的?”
“算了,算了,我的塞提莫斯。”老太太回答道,“你看不清楚信上的字!还是拿来让我读给你听吧,亲爱的孩子。”
初级教士巴不得摘下眼镜(因为这副眼镜总是让他的泪水淌个不停),于是高兴地按照母亲的吩咐做了,嘴里还嘟囔着自己的视力真是一天不如一天,读书看报都不行了。
“‘写这封信时,’”他的母亲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地继续读道,“‘我正坐在主席座位上参加会议,并且可能会被困在这里几个小时之久。’”
塞提莫斯望着墙边的一排椅子,脸上露出了又像抗议,又像呼吁的矛盾神情。
“‘此次会议,’”老太太稍稍加重了语气继续读道,“‘是由全国慈善家联合委员会发起召开的,地点正是在慈善之家总部,与会人员对我担任会议主席一致表示欢迎。’”
塞提莫斯松了口气,嘟囔道:“哦!如果他要说的是这个,就让他说吧。”
“‘现在会议正在宣读一篇很长的报告,谴责一个社会败类,借此机会——’”
“真是一件非常怪异的事情,”温和的初级教士插嘴道,一边放下刀叉,有些愠怒地挠了挠耳朵,“那些慈善家总是在斥责着什么人。还有一点也很奇怪,他们总是能够发现这么多败类!”
“‘借此机会,为了争取早日寄出,’”老太太继续读道,“‘我写下这封信,以了却我的一桩心事。我所监护的内维尔·兰德勒斯和海伦娜·兰德勒斯姐弟,从小缺乏系统的教育,已经答应听从我的安排。这也正是我的职责所在,他们同意与否其实并无关紧要。’”
“这又是一件怪事,”初级教士用和刚才一样的语气说道,“这些慈善家总是喜欢揪住别人的脖子,强迫别人听从他们的安排,而且是必须服从不可——对不起打断了你,亲爱的妈妈。”
“‘因此,亲爱的夫人,请您与令子塞提莫斯教士商议,接受内维尔作为他的学生,寄居您家,他预计将于下周一到达。同时,海伦娜也会于该日陪同他前往修道城,寄居于修女之家。这所学校是夫人您母子共同推荐的,因此请您同时联系好这所学校,帮助办理入学事宜。关于这两人的学费等问题,自从您来伦敦时,我在令姐处与您结识以来,已经在信中进行过多次磋商,总之,一切都按照夫人信中所提的条件办理即可。请向塞提莫斯教士问好。爱您的弟弟(慈善家)卢克·哈尼山得敬上。’”
“好吧,妈,”塞提莫斯又挠了挠自己的耳朵说道,“我们就按照他说的办吧。腾出一间房间给一个男孩居住没有任何问题,我也有时间教他读书,也愿意这样做。我得承认我很高兴来的不是哈尼山得先生本人。但是我这么讲未免显得偏见太深,不是吗?因为我从未见过他本人。妈,他长得高大吗?”
“应该说是一个大胖子,亲爱的孩子,”老太太犹豫了一下回答道,“但是他的嗓门比他的身体还要大。”
“比他的身体还要大?”
“比任何人的身体都要大。”
“哈!”塞提莫斯教士惊叹道。他匆匆地结束了早餐,仿佛超级家庭红茶,以及火腿、吐司和鸡蛋的香味突然都变淡了。
克里斯帕克太太的姐姐和她一样,也是一件德累斯顿瓷器,她们两个可以被摆在任何宽大的老式壁炉架的两端,配成一对有趣的摆设,而且按理说永远不应该分开。她是伦敦市政机关中一位教士的妻子,膝下无子。哈尼山得先生作为慈善专家,在两个瓷器装饰上次相会期间(也就是说,在妹妹一年一度拜访姐姐期间),在一次慈善活动之后,认识了克里斯帕克太太。那次活动使一些虔诚的孤儿吃饱了葡萄干面包,也听够了傲慢自大的讲话。这就是两位学生来到初级教士住处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我敢肯定你一定同意我要说的话,妈妈,”克里斯帕克先生考虑了一会儿说道,“最重要的是要让这两个年轻人尽可能地感到自由舒适,没有拘束。这样做对我们没有任何坏处,因为如果他们和我们在一起感觉不自在,我们自己也会感觉不自在的。贾思伯的外甥现在正在这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年轻人喜欢年轻人。他是一个友善和气的年轻人,我们可以请他来共进晚餐,见见这对姐弟。这样就有三个人了。我们既然要请他来,就不能不请贾思伯。这就是四个人了。加上特文科里顿小姐和那位小仙女般的未来新娘,就有六个人了。再加上我们两个,一共是八个人。一次八个人的交谊晚宴,妈,会不会让你忙不过来?”
“要是有九个人就不行了,孩子。”老太太有些担心地回答道。
“亲爱的妈妈,我说的是八个人。”
“那我们的餐桌和客厅正好够用,亲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