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德鲁德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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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初级教士与大慈善家(2)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克里斯帕克先生随着母亲一起前去拜访了特文科里顿小姐,为海伦娜·兰德勒斯小姐办理修女之家的入学手续。与此事相关的另外两个人也欣然地接受了赴宴邀请。特文科里顿小姐当时确实看了一眼地球仪和天体仪,似乎对无法带着它们出席宴会感到有些遗憾,但是继而一想,也只有作罢。这样,给慈善家的回信发了出去,明确了内维尔先生和海伦娜小姐出发和到达的时间,以便合理安排晚宴的时间。于是,初级教士住处的空气中开始弥漫着各种汤料的香味。

在那个时候,火车还没有通到修道城,而撒帕西先生也预言说永远都不会通。不仅如此,他还预言说修道城永远都不需要火车。但不可思议的是,那时的直达列车也不认为修道城值得停靠,而是在它的附近呼啸而过,前去完成更为重要的使命。列车开过,车轮扬起大量的灰尘,好像是在表达对修道城的不屑一顾一样。铁路主干线上有一些支线是通往别处的,据说如果它失败了,金融市场就会崩溃,如果它成功了,教堂和整个国家就会遭殃。因此,无论它成功与否,我们的政体都会遭到损害。即使现在,它只有一小段在修道城的附近经过,就已经扰乱了修道城的交通,以至于马车不得不抛弃大路,而是从马厩后面的乡间小路绕进城里,那边转角处多年来一直标着几个大字:“小心有狗。”

克里斯帕克先生现在就来到了这样一条不体面的小路旁,等待一辆又短又矮的公共马车到来。马车的顶上行李堆积如山,与马车本身的大小很不相称,仿佛一头小象驮了一座大城堡。而这辆马车就是修道城每天与外界沟通的工具。当这辆马车摇摇晃晃慢条斯理地到达时,克里斯帕克先生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外面的驾车座上坐着一个彪形大汉,他屈着胳膊,双手放在膝盖上,将赶车的人挤得几乎没有地方可坐了。他浓眉大眼,扫视着克里斯帕克先生,以及他周围的一切。

“这里是修道城吗?”这位乘客用非常大的嗓门问道。

“是的。”驾车人回答道,把缰绳丢给管马厩的人之后,好像非常疼痛一般揉着自己的身体,“来到这里,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那么,去告诉你的主人把驾车座改得宽一些吧,”大块头乘客回答道,“你的主人在道义上有责任为他的同胞提供舒适的座位——这应该被制成法律,违反的话就处以毁灭性的罚款。”

赶车的人用手掌按摩着身体,检查着自己的骨骼是否还完好。他看起来非常不开心。

“我压到你了吗?”大块头的乘客问道。

“当然了。”赶车人面带不悦地说道。

“这是我的名片,拿着吧,朋友。”

“我想我并不需要,”赶车人面带不屑地看了一眼那卡片,回答道,并没有伸手去拿,“它对我能有什么好处呢?”

“加入这个团体吧。”大块头乘客说道。

“我为什么要加入呢?能有什么好处呢?”赶车人问道。

“你可以得到很多兄弟。”大块头乘客恶狠狠地回答道。

“对不起,”赶车人一边跨下马车,一边不慌不忙地说道,“我的母亲有我一个孩子就够了,我也一样。我也不需要什么兄弟。”

“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必须要。”这个乘客也边跳下马车边说道,“我就是你的兄弟。”

“喂!”赶车人说道,越来越气愤了,“不要做得太过分了!我也不是好惹的——”

但就在这时,克里斯帕克先生插了进来,用友好的语气劝住了赶车人:“乔,乔,乔!不要生气,乔,我的好伙计!”然后就在乔温和地向他用手触帽行礼时,他向那位大块头的乘客招呼道:“您是哈尼山得先生吗?”

“没错,先生。”

“我是克里斯帕克。”

“塞提莫斯教士先生?很高兴见到你,先生。内维尔和海伦娜在马车里面。最近我的公务繁忙,身心疲惫,想要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因此便和他们一起前来了。我今晚就要赶回伦敦去。你就是塞提莫斯教士先生,是吗?”他从头到脚打量着初级教士先生,感到有些失望,捏住脖子上的挂带反复地转动着一副眼镜,好像正在火上烘烤着,但并不准备用它,“哈!我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先生。”

“我并不感到意外,先生。”初级教士先生幽默地回答道。

“呃?”哈尼山得先生问道。

“没有什么,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不值得再提它。”

“笑话?原来是这样,我从来都不会辨别玩笑话。”哈尼山得先生皱着眉头回答道,“笑话对我可没有用,先生。他们在哪里?海伦娜和内维尔,过来这里!克里斯帕克先生来接你们了。”

走过来的是一位异常俊美的小伙子和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姑娘,两个人长得非常像,都是黑黑的皮肤、红红的脸庞。小姑娘几乎像是吉卜赛人。两个人身上都有一种桀骜不驯的气质,一些猎人和女猎人的神态,然而同时又有一点像是被追捕的猎物,而不是追捕者。他们的身体修长柔韧,眼睛非常灵活,手脚伶俐;有些害羞,又有些傲慢;目光有些凌厉;不论神态还是动作,都像是处于一种难以预料的中间状态之中,它们可能是被驯服的前奏,也有可能是发起攻击的准备。如果将克里斯帕克先生在前五分钟内在心中对他们两个的印象逐字记录下来,大概便是如此。

他邀请了哈尼山得先生一起前往参加晚宴,但是心里有些担忧(主要是为那位陶瓷牧羊女般慈祥的老太太担心)。走在路上,他让海伦娜·兰德勒斯挽着自己的胳膊。他们一起穿过那些古老的街道,他指给海伦娜和她的弟弟看大教堂和修道院的废墟,他们很感兴趣,同时感到非常惊奇——他在心中继续记载着他的印象——就好像他们是从某个野蛮的热带地区抓来的两个美丽的野人。哈尼山得先生走在马路中央,时不时地用宽厚的肩膀将路上的当地行人挤开,同时大声地发表着他的远大计划,说是要对联合王国境内的一切闲杂人等发动一次大扫荡,把每一个都钉上脚镣,关进监狱,迫使他们参加慈善之家,否则就要格杀勿论。

他们一起来到初级教士的住处。克里斯帕克太太需要发扬自己的慈善心肠,才能将这个巨大而且吵闹的毒瘤融入这个小小的宴会。哈尼山得先生一向是长在社会表层的一颗毒疮,来到了初级教士的住处,竟然扩展成了一颗发炎的毒瘤。不信任他的社会大众说,他总是对着别人大喊大叫:“诅咒你的灵魂和身体,来我这儿接受幸福的洗礼吧!”尽管这些转述并不完全准确,但是他的慈善活动确实充满了火药味,与一些恶意的行为差别不大。在他看来,如果想要消灭军队,就要先把所有在军队中恪职尽责的指挥官通通提交军事法庭,全部判处死刑,执行枪决;如果想要消灭战争,就要先对军官们发起战争,指控他们热爱战争胜过爱护自己的眼睛,迫使他们停止一切行动;如果想要消灭死刑,就要先把地球上一切持反对意见的议员、律师和法官通通置于死地;如果要实现世界大同,就要先把一切反对的人,或者内心不愿配合的人全部消灭掉;如果你主张爱你的兄弟要像爱自己一样,就要先对他们进行无休止的诽谤(仿佛他们是你的仇人),用各种恶毒的字眼诅咒他们。最重要的是,你绝对不能自由行动或者独立行事。你要先前往慈善之家的办公室,登记下你的姓名,成为它的会员,做一名职业的慈善家。然后你要慷慨认捐,领取会员证,赢得绶带和奖章,从此之后永远生活在讲台上,一直讲哈尼山得先生讲的那套话、财务官讲的那套话、副财务官讲的那套话、委员会讲的那套话、小组委员会讲的那套话、秘书长讲的那套话,以及副秘书长讲的那套话。那套话通常记录在大家签名盖章、一致通过的决议上,大意是:“与会的全体职业慈善家,本着疾恶如仇的原则,充满义愤和蔑视地一致谴责——”总之,谴责一切不属于慈善之家的人们,谴责他们卑鄙无耻,把各种各样尽可能多的罪名加在他们身上,根本不用顾忌任何事实。

那顿晚宴大家都情绪低落,很不尽兴。大慈善家破坏了餐桌的平衡,他的座位正好位于招待用餐的交通要道上,妨碍了上菜,以至于托普先生(此时充当着侍女的助手)只能在他的头顶上传递着饭菜碟子。没有人能够进行任何对话,因为大慈善家同时和每个人招呼着,大声嚷嚷着,仿佛面对的不是一桌个人,而是一群参加会议的群众。他独占了塞提莫斯教士,把他作为一名政府官员来进行演讲,或者说作为一枚钉子,而他的讲话是一顶帽子,正好挂在这枚钉子上。他犯了这类演说家常犯的一种错误,那就是把对方作为理应低头认罪的对手来进行批判。因此,在对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或者说根本不想开口之前,他会一再追问:“先生,请你不要固执己见,告诉我——”等等;或者他会说:“先生,你看现在你已经堕落到了什么地步。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在年复一年地用尽了一切欺诈和蒙骗的手段之后,在做出了世上难得一见的卑劣行为之后,你现在只有虚情假意地跪在受尽凌辱的人们面前,号啕大哭,祈求宽恕了!”面对这一切,不幸的初级教士先生有些啼笑皆非,感到非常尴尬。他的母亲则竭力隐忍着愤怒,双眼充满了泪水。餐桌上的其他人则都陷入了一种凝固的状态,全都闷闷不乐,垂头丧气,但又束手无策。

等到哈尼山得先生即将离开的时候,大家争先恐后地对他表现着自己的慈善精神,这一定令这位颇有名气的先生感到十分欣慰。在他准备动身前一小时,托普先生就急切地为他送上了咖啡。克里斯帕克先生也在这时将表放在了手中,以免他错过了离开的时间。四个年轻人则一致认为,教堂的钟已经报了三刻,但实际上只报了一刻。特文科里顿小姐估计走到公共马车站需要二十五分钟的时间,实际上只需要五分钟。最后,全体人员表现出了非常真诚的亲善,匆匆地为他披上了外套,簇拥着他走到月光下,仿佛这是一个他们深表同情的逃犯,而一些马匹已经等在了后门处。克里斯帕克先生和他的新学生,送慈善家先生去搭乘公共马车,仿佛怕他着凉似的,急不可耐地将他推进了车厢,关上车门便走了,尽管这时离马车出发还要至少半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