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犯罪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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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轻生少女

女孩双脚悬空,有点颓废地倚着窗框,时而看看楼下的情况。每看一眼,情绪波动都会大一些。看上去女孩体力快耗尽了,情况的确不容乐观。

在两个案子的空隙中,一个周末的上午,民警初级执法考试就这么一晃而过。整个教室的民警都还在奋笔疾书,张弛望了望窗外的大好阳光,再看了看纸上似曾相识的题目,放下笔,早早交了卷。

他走出空旷的教学楼。在教学楼的阴影里,有一只纸箱被放在花坛上,里面不知谁放了三只刚出生的小奶猫,正盘着倚着睡觉,还轻轻打呼,憨态可掬。他正准备伸出手爱抚一下,就看到不远处的一只大猫眼神警觉地慢慢朝他走来,于是张弛就转身离开了。

或许是这里的阳刚气息太浓,自然界出于平衡法则,把这些流浪猫引向了校区,竟然连一只狗都看不到。很久没回来了,警校里的猫都不知道生了第几代了。

两年的青春时光在这里度过,张弛不是没想过回来,而是这里位置偏远。记得第一次来时,校区还是在地图上都找不到标识的一个角落。这里远离市区,紧邻海港。几年前的一个夜晚,他在田径场上夜跑的时候,只觉得眼前猛地出现一片金碧辉煌,原来是不远处的海面上有艘大船驶来。大船近得简直如同要登陆田径场一般,瞬间照亮了警校半边的天空,把黑暗里正你侬我侬的几对学警情侣吓得赶紧整理衣服起身。张弛并不羡慕他们,他似乎从来没有缺过女友,即使空窗期,也只是他自己想歇息一下而已。

那个时候,他还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因为一支画笔成为一名刑警。如今,倒像是命运隐隐推着他走,而不是他自己选了这条路。好在,这样的路或许比他自己选择的还要好得多。

张弛沿着陌生又熟悉的小道穿过国旗广场和篮球场,绕过泅渡馆,经过射击馆时,还听到了久违的枪声,透过隔音壁,发出闷闷的声响,瞬间让他热血沸腾起来。他走了很长的路,终于拐到了在校区另一角的教官办公室,然后敲门走了进去。

在看着电脑屏幕的大队长一扭头,看到自己的学生来了,立马站起身,一边笑着责怪他“怎么不早点和我说你要来”,一边亲热地拉他到旁边的办公桌前坐下。

两年多不见,大家两两相望,看上去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

“你不来找我,我还正想打电话约你呢。”大队长递给他一瓶盐汽水。

“我不是来了嘛。”张弛笑着拧开瓶盖。

“我最近听说你调到刑警队去了,还适应吗?”

“适应还说不上。只能说尽量磨合吧,工作压力的确不小。”

“你们单位真是觅到了宝,对你来说,画犯罪模拟画像,应该不难。你毕竟有画画功底,据说现在全国公安里能画的加起来也不过三十多个人,有的省份连一个都没有。而且,其中好几个都是已经退休了再返聘。你这小伙子才刚踏上工作岗位,有的是大好前途啊。”

“大队长,虽然我做的工作竞争者少,但是也是有原因的,难度太大了。画像与疑犯相似率达到百分之六十就算成功了,但是相似率只有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才能够满足破案要求,这个要求真的不低。更何况我刚刚上手,相比人家画了一辈子的老画师,无论从经验还是效果,都还是有很大距离的。你也知道,我们公安做事情讲究效率,最好立竿见影,只要有一两次通过画像手段配合侦查不成功,恐怕就没有下次了。”

大队长虽然是个快五十的中年人,但是乐于接受新鲜事物,社会上有什么最新趋势,他比年轻人知道得还早。在警校的时候,身为军体委员的张弛就有很多和他在工作上接触的机会,一来二去,摄影、旅游、绘画,发觉两人在很多方面都有说不完的话题,自然成了忘年交。

大队长点点头:“我之前对这行也有过了解,外行以为就是画画,其实模拟画像更像是一门综合学科,跟侦查学、遗传学、解剖学,甚至是心理学都有关系。不过我对你有信心,你学东西快,肯琢磨,悟性又高,别人要用一辈子才能做到的事情,你很快就能做到。关键是,你对自己干这行有什么设想,凡事还是要有个规划才好。”

“很多人不了解,其实画像缉凶这事情从古代就有了,只不过大家对模拟画像一直以来并不重视,尤其觉得现在刑侦手段多样了,科学技术发达了,纯粹的画像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

“你不这样认为?”

“在我看来,所有的手段都是辅助手段,在特定条件下都会有自己不可取代的用处。关键还是看用的时机,本领是不是过硬。可能涉及模拟画像的案子不会像二〇〇五年之前那么多,因为在这之后全国的视频监控都开始普及,但是一些悬案、疑案,包括刑侦条件不好的案子,还是离不开这个途径的。”

“好小子,以前怎么没发觉你那么能说。我也听说了,最近国外的一起绑架中国留学生案件,我们的民警就是根据模糊的监控视频画出的画像,国外的同行都觉得不可思议,这就是模拟画像的独特之处。”大队长听了不由竖起大拇指。

张弛摇摇头:“我哪有什么口才,都是有什么说什么,最近净琢磨画画了。”

“其实老师倒有件事情想拜托你。”大队长话锋一转。

“如果我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一定尽力。”张弛虽然感到意外,但答应得很是爽快。

“这事情也和画画有关。”大队长笑着告诉他,“我的母亲年事越高,越像老小孩了,最近一直念叨着‘想爸爸妈妈’,偏偏他们那个年代,就算偶尔有一张照片,现在也都找不到了,老人家是连个念想都没寄托,我看着也怪难受的。这不是,想让你帮忙,满足她一个心愿。”

张弛听了面有难色:“这……冯大,您这一开口就是高难度任务啊。有没有什么帮手?”

“老人家自己就是最好的帮手,她记忆清晰,细枝末节都记得,口齿也特别清楚,其实连我都没见过外祖父母长什么样,也挺想看看他们的样子。不瞒你说,我之前自己有试过模拟画像的软件,但是我老母亲看了直摇头,说像木头人,没感觉。”

“画像软件画得不像是预料之中的,虽然这些软件不乏大师联合开发,但实际的人脸不是能够依靠数据库来简单拼凑的。脸部的立体空间感,眉眼间的细微神情差异,还有南北方人体特征的区别,的确是软件反映不出来的,所以才需要模拟画像师嘛。”

“这么说,你有一点把握了?”

“哎,您先别抱太大希望,您开口我肯定领命。只是这就像我刚才说的,压力山大。人的记忆力随着时间推移,只会缺鼻子少眼,偏差越来越大,我可不敢保证画得能让你们满意。但我起码不是简单的复制,也不是描摹,每画一笔都会仔细揣摩思考,尽自己最大努力吧。”

大队长乐得咧开嘴来:“小张啊,老师看你是大有进步。不仅出口成章,而且对画像有研究,对自己有要求。我不求八分像,六分像就足够了。走,老师请你去教工食堂吃饭。”

说着,大队长就顺手拿了桌子上的饭卡,哥俩有说有笑朝外走去。

很快到了发榜之日,这一天,大院里的新警看到同批次的警校同学,问候语几乎都是:“你过了没有?”

查询考试成绩的网站一度瘫痪,张弛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一遍遍地刷成绩。这样的入门级考试,从来没有听到有谁被“关了”的消息。别人都能过,自己怎么会过不了。可其他新警不这么想,这毕竟不只是个面子问题,还直接关系到“铁饭碗”端不端得稳。他还有大队长交付的事情要忙:那幅意义重大的画。

张弛对老太太的出色记忆力感到震惊,密密麻麻的细节记录了两整页,父母的长相简直刻在了她的心里。听着她娓娓道来的叙述,看着她热切盼望的眼神,他真希望自己能够还原她心目中离别多年的双亲,给她些许安慰。他还有个发现,在表述长相时,女性的观察力往往胜过男性,形象思维的确胜出一筹,容易抓住面部特征,或许以后模拟画像时也应该偏重于找女性目击者?

梳理着笔记里的各类特征细节,笔头越发流畅起来,把握一分分累积就变成了自信:年龄、地域、性别、五官,对于有明显特征的人物肖像而言,只要这些要素不缺,描述得越具体,画像的相似度就越高。刚一作完画,张弛就拍了照片在网上给大队长发了过去,只等那边传来道谢的消息。

张弛顿感说不出的轻松,捧着水杯晃悠到隔壁办公室聊天去。小吴看到他来,看了看四下,拉他到门外小声说:“听说我们大院今年有执法资格考试没过的,周围的人赶紧都上网查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这网上不去,着急有什么用?”

“现在能上了,他们几个都过了。”他指指斜对面办公室的几个小青年,“你别不放心上,这考试说重要不重要,可是真没过,还挺麻烦的。你赶紧去看看,至少能放心。”

张弛摇摇头,一边往回走:“网址你报给我下。”

小吴瞪大了眼睛:“这我哪里背得出?外网查不了,在内网的市局法制科网里有链接,能直接点开。”

“我不是没查过嘛,你有经验,帮忙来点一下。”

对方呵呵笑着跟他走:“你还真是不见外,算了,我就好人做到底吧。”

小吴果然熟门熟路,三下两下就点开了成绩查询网页,问了他的信息输进去,考试成绩跳了出来。

两人的脸都有点僵住了。小吴很是尴尬地看看电脑屏幕,又看看张弛,直叹气:“唉,真是中彩了,一般都能过呀,怪我手气不好。不过没事,大不了再考一次。”

张弛没接话,陈庭在门口敲敲门,朝他点点头:“顾师傅好像要找你。”

他没有迟疑,快步朝顾志昌办公室走去。张弛一进门,顾志昌头也没抬:“来啦?”

他嗯了一声,默默地把门关上。一定是冲着考试这件事。

顾志昌不像往常那样示意他坐沙发,而是任他站着,点燃了支烟,抽了一大口才说:“今天找你来,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吗?”

他不说话,只是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缓缓摇了摇头。

“你其实心里都明白。不过在我说这件事前,师傅要请你帮个忙,私人的事情。”

“您说。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会尽力,如果办不到,答应了也没用。”

“你知道‘樊指导员’吧?”

“就是饭馆的樊老板?”

“对啊,大家都习惯叫他的外号了。今年是他到我们这座城市的第九年了。”顾志昌的表情少有地严肃起来,像是要说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

张弛紧锁双眉,眼神聚焦到顾志昌脸上。

“之前因为一场大火,他的老婆孩子走了。具体原因我就不透露了。这件事情,他从来不和别人提,这里知道的人并不多。”

“我不会提起的,您放心。”

“再过一个月,就是他老婆孩子的十周年忌日。他只身来这里的时候,全部家当不过一个双肩包,连老婆孩子的照片也没一张。我希望你能根据我提供的条件,给他们画一幅全家福。”

张弛点点头,沉吟几秒问:“也就是说,我作画的过程也不能让他知道?”

“是的,他也算是我的老朋友了,我想借助你的画笔,给他一个惊喜,给他留一份念想。我也听说了你最近在干的私活。你不会告诉我,因为最近净给死人作画,走了霉运,所以这么基本的考试才不及格的吧?”

张弛忍不住笑了:“这倒是个很好的理由,不过一码归一码,作画是在考试之后。不过说真的,这考试比我想象中的难多了,卷子上的题目都是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

顾志昌用手指朝他点点,面容严肃:“你在我印象里,从来不给自己做错事情找理由,你心里肯定在想,怎么就会没过?那好,我现在来告诉你,为什么资质不及你的人都过了,你却过不了。说到底,还是不够重视。”

张弛避开师傅的眼神,朝背后的书橱里看。顶层的角落里放着一张顾志昌年轻时穿警服的照片,他侧着身,满脸的雄心壮志,阳光在他身旁投下一片阴影。原来当年,师傅也一样朝气蓬勃过,脸上写满了扫平一切罪恶的傲气和野心。如果不是看到这张照片,恐怕他还以为顾志昌大器晚成,从来就没有血气方刚过,一直如此平和稳重呢。

“说你呢!还走神。你看看,这思想不端正,真的害人。你再继续这样,下次还考不过,我看你还有没有脸再穿这身警服!”

张弛惊讶地问:“那么严重?”

顾志昌站起身,恨铁不成钢:“你让师傅说你什么好。这一次不过是偶然,情有可原,但终究还是你没准备充分。第二次再不过,你依然没有执法资格,是打算坐在办公室里帮我们打下手,做纯粹的文职工作?”

张弛自知理亏,无言以对。

“你这孩子别人说你什么问题的时候,我从来都说你好,为什么?因为我看出你这孩子对工作有天赋、有责任心、不看重名利,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但师傅不想你走我的老路,人适当的时候,还是需要在乎别人的眼光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逃不开别人对你的评价,这评价有时候是无中生有,有时候就是添油加醋。你越不在乎名利,专业越是出色,别人对你的关注就越高,这样你的职业风险就越大。你说,你不自我保护,怎么发展自我?好的生态环境都没了,甚至连起码的机会和资质都没有,你发展什么自我?”

张弛点头,感激里夹杂着羞愧:“谢谢师傅指点,我明白了。这样的结果不是我想要的。”

“你还不够明白,这也正常。照理说,我应该安慰你。没有足够的时间复习,可是别人都过了你没过,安慰有用吗?这样的结果你应该想到,因为你并没有付出多少努力。”

“下次我会重视考试的。”张弛摇着头说,“刚才看到成绩,我也胸闷了一下,完全没想到这样的结果。您说得对,我是对自己预期过高了,不付出没收获本来就是正常的。”

“我还没说完,第三件事,我本来也不想说,怕打击你积极性。”“您请说,我心理素质还行。”张弛乐呵呵地说。

“你这孩子啊,有时候还真是没心没肺。”顾志昌朝他招招手,示意他上前来,翻出一个文件夹,打开来问他,“这是你前几次案子的画像草稿,我分别复印了一份。他们有几个共同点,你仔细找找看。”

有人敲门进来签文件,张弛静静地站着,边看画边等他读完资料签了字。

共同点?他很快认出,这些画像都是目击者摇头说不像的那几张,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相同之处呢?叙述者全是男性,都是在深夜完成草稿,旁边标满了注释补充细节,第二天才赶着修改定稿,师傅到底想指出他什么问题呢?

看着他迷惑的表情,顾志昌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都说当局者迷,看来这对内行来说也不例外。你真的看不出这些画像的共同点?注意,我说的就是字面意思。”

张弛摇摇头,他确信自己想到的这些并不是顾志昌想说的:“师傅,你就直接告诉我答案吧。批评我是为我好,这道理我明白。”

顾志昌随即把画像在张弛面前一字排开,用手分别点了点画像上的五官:“你有没有发觉,你在画这几幅画像时,把他们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甚至脸的轮廓,都画成了标准像。”

“标准像?什么标准?”

“简单来说,就是怎么好看怎么来。所以虽然不同的目击者,描述的是同一个犯罪嫌疑人,画出来的样子却好像有先入为主的模板,只不过一些细微特征上略有变化。”

这么一说,还真的如此,四幅画像,不都是同一个帅哥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个新晋网红、小鲜肉明星呢!

“看出来了?回想一下作画的过程、环境,找到原因没?”

记忆一片空白,除了絮叨的人声、窗外的灯火通明,似乎找不到一丝线索。

“我手里为什么会有这几张草稿复印件?因为这几张是作画效果最差的。我当时也在想,画画的是同一个人,除了目击者不同,还能有什么变量和不确定因素影响你的即兴发挥。后来,我几次经过你办公室时发现了点规律。”

张弛哭笑不得:“师傅,你是把办案经验用在侦查徒弟工作上了啊!”

“不专心!”顾志昌面孔一板,一字一顿地说,“答案就是你在作这些画时注意力不够集中。你自己都没意识到,在这几幅画像的作画过程中,你都不是一个人。但凡旁边有人聊天,甚至只是观望,你都会受干扰,而按照潜意识里的经验惯性去作画。”

顾世这时候正要推门进来,一看两人都站着,佯作轻松交谈状,戛然而止的样子却显得气氛有点异常。顾世的嗅觉何其敏锐,也不说有什么事,面无表情地退到了门外。

顾志昌继续絮叨,说来说去无非一个中心,但说得义正词严,句句在理,不容反驳,也无从反驳。

张弛明白自己就是这样的聚光灯型人物,有关注他就亢奋,不过亢奋的结果在其他事情上反应为快人一拍,在需要凝神静气的模拟画像上,反而成了自杀性武器。顾志昌真是眼光毒辣,他自己都没有想透的问题,就被顾志昌一下子点中了症结。

“你不要以为不说话就是态度好。我说的话你都要听进去,师傅都是为你好。”顾志昌说着说着,又露出了苦口婆心的表情,“模拟画像不容易,这点我明白。可是师傅为你特招个编制,更不容易。你要学会珍惜,就当答应师傅,好不好?”

张弛还能说什么,到底是自己任性了,工作时候走神,业务资格考试又大意疏忽,这些本不该犯的低级错误,经过师傅这番指点和警告,肯定不会再忽视。

尤其是那番“别人的评价无关紧要,只有自我保护才能发展自我”的理论,张弛细细想来,深以为然。他的确是初涉职场,目光看得不够远,师傅这番点拨,如醍醐灌顶。

干警察这行,做两种事情的时候,时间会过得特别慢,一是加班,二是值班。之所以慢,原因无外乎过于期待,或者毫无期待。

和别人不同,八天一轮的辖区接警,张弛对于这项工作满怀期待,工作内容并非多有意思,但他在新一期值班表上和顾世在同一个值班组。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多相处点时间,倒是他求之不得的。

这天晚上,还没等他坐定,在窗口细细端详顾世,对讲机就响了,安放在值班室里的多台对讲机瞬间形成了立体声效果:“泉两动两,幺动拐呼叫,听到请回答。”

“两动两收到,请讲。”顾世拿过对讲机,手里拿着笔准备在本子上记录。

“M小区有一个年轻女子企图轻生,报警人称情况危急,请民警前往现场处理,报警人目前方位是……”

张弛一直看着她淡淡微笑,听着报警内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他一下子站起来,跑到里间的值班室宿舍,转身出来的时候腰间已经戴好了六件套,头上也戴上了警帽。另外一间办公室的两个民警听到对讲机声响,正在朝值班窗口走,出来待命。

张弛在值班登记簿上工整地记下接警信息,从抽屉里取出取证仪,往脖子里一挂,手握警车钥匙,站在顾世旁边待命。在她记录报警人电话时,他专注地听着,她每报几个数字,就直接在旁边的外线电话上拨,接通了对方手机。

“你好,我是城中分局的民警,是你报警?现场的状况怎么样?请慢慢说,说清楚,你们现在的具体方位是在哪里?”张弛不时记录着信息,“不要慌,我们现在尽快赶来,你先稳住对方情绪。”

顾世不时地朝他瞟,基本听清了他的电话内容。顾世接过他递来的装备,就往外冲:“精神状况你没问,拿上约束带备用。多带个取证仪,等会儿也全程开着。我先去开车,你叫上小吴,我们三个一起去,门口见。”

张弛不明白她为何坚持开车,自己的车技可是大家公认的,难道她还更胜一筹?

和小吴往外走的当儿,他就彻底打消了疑问。只见一辆警车呼啸着,直接在距离几百米的地方倒车至值班窗口的门外。

张弛他们惊讶地对视一眼,赶紧小跑上前。车门一关,顾世径直猛踩油门,警灯强闪,警笛高鸣,一路超车。张弛面带微笑地一直从后视镜里注视着顾世,小吴都不由自主地拉住了车窗上的把手。

几分钟后,他们到了事发现场的楼下。消防车也到了,几个消防员正在选地点铺救生垫,但地理条件比较差,附近的合适区域几乎都停满了车。三十层的高楼下,聚集了不少围观的居民,大家指指点点,有的忧心忡忡,有的嬉皮笑脸,有的痛心疾首,似乎都在等待着一个结局。

“泉一动拐,泉两动一已到达现场,正在寻找报警人。”顾世报告了指挥中心,回头朝张弛和小吴指了指大楼的方位,就朝楼里冲刺跑。

张弛远远地看到了高楼的窗户里若隐若现的白色身影,纸片一般单薄的身子,两条腿还悬在窗外,裙摆随着风飘动。小吴还在顺着他们的方向寻找轻生对象,张弛猛拍他的肩膀,叫他赶紧一起跑。

三人来到大堂里一看,三十层的高楼,电梯却只有两部,其中一部一直停留在十九楼,似乎是哪家在搬家,另一部正从顶楼慢吞吞地往下爬,还不时被其他楼层的居民打断。

顾世赶紧招呼他们:“快点!我们跑上去,十二楼。”

她话音未落,张弛一步两个台阶地冲在了最前面。大楼挑高超出寻常建筑,跑起来并不轻松。看着张弛魁梧的背影,敏捷有力,顾世不甘示弱地一路紧跟。两人走到报警人门口的时候,气息很快恢复平稳,小吴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脸涨得通红,满头的汗。

张弛来不及笑他,因为他看到顾世放慢了脚步,她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再往里一些,他注意到,报警人所在的房间房门敞开着。一个年轻单薄的男人跪在距离门口不远的客厅里,朝着里面低声苦苦哀求着什么,撑在地上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是你报的警?我把你当朋友,你却出卖我!”坐在窗台上的女人质问道。女人看到顾世出现在门口,身体又往窗外探了点。

“微微,你不要意气用事,大家都是来帮你的,没有其他意思。”那男人小声辩解道。

顾世站到那男人身边,看着那女人,同时低声询问他:“她为什么这样,之前有什么情况?你是她男朋友吗?”

“我是想做她男朋友,但她说我只是她朋友。这些天,她一直情绪低落,今天突然在朋友圈发布了一条消息,明显有轻生念头,我打她电话她也不接,我就直接赶了过来。”

顾世瞟了一眼屋内,中规中矩的摆设,是独身女子的住所:“在哪里工作?做什么的?老家哪里的?”

男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孩,随时准备冲过去。他额头直冒冷汗,回答道:“她还是大学的在读研究生,本地人,家在郊区。”

男人此刻焦急难耐:“警察同志,她平时身体不太好,有厌食症,现在体重只有不到九十斤,坐在窗口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请你赶快想想办法,我问她原因,她却一个字都不肯吐露,还不让我靠近,我真是有力使不上啊。”

女孩双脚悬空,有点颓废地倚着窗框,时而看看楼下的情况。每看一眼,情绪波动都会大一些。看上去女孩体力快耗尽了,情况的确不容乐观。

门外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原来是女生学校的辅导员和校领导,还有物业的负责人。张弛迎上去,示意他们不要出声。对方压低了声音表明来意。

敏感的女生此时欲哭无泪,不时看向窗外,又朝门外走廊的方向张望,脸上愈加浮现出绝望的神情。似乎并不是她要跳楼,而是被大家逼到了这样一个没有退路的境地。

校方的人和物业方面面色焦虑地在讨论着什么,却并不上前,只是站在门外,悄悄探头观望着事态的进展。

顾世慢慢走向她,在距离女生大约三米的距离停下了脚步:“你放心,我不会靠你太近,这个距离只是为了你能听清我说的话。”

女生迷茫又好奇地把脸微微转向她。

“我能理解你现在的感受,虽然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事情。”顾世接着说。

对方的脸又转向窗外,这时候似乎没在听顾世说话,一个人在出神发呆。

顾世继续清晰响亮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曾经和现在的你一样。”

女生突然侧过身子,可是手一滑,整个身体都晃了一下。旁边的人都小声惊呼,她纤细的手臂马上重新抓住窗框,脸色更加惨白。看她稍稍稳定下来,大家都惊魂未定。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顾世:“和我一样,准备跳楼吗?你这是在编故事吧,你根本不懂我现在的心情,没有一个人懂我。”

“你不信也正常,当时的我都不相信自己会轻生,但这个念头非常清晰,就像人饿了想吃饭一样。”

听到这些对话,张弛旋即看向小吴,向他求证。对方只是耸肩摇头,凑到他耳边说:“说不定是头儿的策略呢。”

“那你怎么现在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吗?”

“我从来不会勉强别人。”顾世看着她,眼神宁静又专注,女生刻意避开了她的注视,“我只想告诉你,我最后做出了什么选择,而且现在我并不后悔这样的选择,甚至很庆幸,当时有人拉了我一把。”

“你不要靠近我,我不需要你来拉。”

顾世冷冷地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选择的方式不是你这样,太高调。”

女生好奇地追问:“你用了什么方式?”

“这是我的隐私,我没有向你打探,你也不需要来打探我的。喝点水吧,再怎么不开心,也不要和自己的身体为难。”顾世说着把水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下来了?”

“你的生命,你自己负责。我只是想让你好过一些。看你嘴巴都干得裂开口子了,我都口干舌燥的。”顾世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把头侧向一边。

“警察同志,这事情你们就打算这样办?最后家长来找的是我们,快想想办法吧。”校方的人看不下去了,把小吴拉到一边低声说。

“怕承担责任,你们怎么不上?在这看戏呢?”张弛淡淡笑着戏谑道,余光瞟到顾世在向他使眼色。

小吴揽过他的后背:“大家都着急,有力往一处使啊。别说这些没用的。”

顾世还在那里心平气和地说:“你想知道我活过来之后,最大的感觉是什么吗?”

女生半信半疑又充满渴望地看向她,并没有注意到张弛正在从侧面一点一点地靠近她俩。

“你喝点水,我就告诉你。和你说话太累了,喝个水都费力,还不肯自己拿,喏。”顾世说着做出把矿泉水瓶抛向她的动作。

“哎,别,你递给我,我接不住。”

顾世朝前慢慢地走了两步,握着矿泉水瓶的手向前伸出。女生放开一只手朝屋里伸,就快要接到了,她的双脚还悬在窗外,眼睛一直盯着顾世的表情。

顾世漫不经心地往前倾,仍旧面无表情。眼看女生快要接住瓶子了……刹那间,顾世反手握住对方的手臂,两手用力往里一拽,猛然间的爆发力把窗台上的女孩一下子拉得跌落下来,巨大的冲击力让顾世向后倒去,女孩扑在她的身上,两人一齐摔倒在地。

张弛以最快速度跑到窗口,锁住所有窗户。小吴等人围上来,搀扶两人。女生坐在地上失声痛哭,顾世挣扎着坐起来,紧绷的脸也舒展开来,把她搂到自己的怀里。

顾世看到校方的人如释重负地为她叫好,物业的一群人也都在给他们鼓掌。此刻,她感受到女生的瑟瑟发抖,就像抱着曾经的自己一样,她满心爱怜,毫不介意女生的眼泪鼻涕沾在她的警服上。

“你说她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张弛问小吴。

“谁也不知道啊。我们就知道,她从不提自己的私生活,好像也没有男朋友。不过也是,虽然漂亮,但那么彪悍,谁敢找她呀。”

“彪悍?能用这个词来形容顾世?夸张了啊。”

“你不知道,我听她爸说,她小时候就爱打抱不平,和男孩子打群架,人家家长领着孩子上门兴师问罪。还有,曾经有其他部门的男人追她,紧追不舍那种,她就拉着人家今天去看验尸,明天去看恐怖片,最后一个个都主动放弃了。”

“太重口,受不了?”张弛差点儿笑出来,谁能看出她文静的外表下还有这能耐。

“岂止是重口,还有漠然。大概是‘性冷淡’,总之没有任何回应,还躲鬼一样,交往半年,交往对象连手都没摸到一下,你说怪不怪?”小吴凑近他鬼鬼祟祟地说。

顾世和那男人交代了几句,就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

小吴顿时噤若寒蝉,在她背后做个闭嘴状。

张弛让报警人登记着信息,会意地朝他点点头。

辅导员正搀扶着女生往沙发上坐,校领导大步上前握住顾世的手,连声道谢:“关键时刻,还是要靠我们人民警察。如果我们刚刚有得罪的地方,还请你们多多体谅。你不知道现在学校有多弱势,学生出了事情,家长到最后要赔偿、要追责,一样事情都少不了我们。”

顾世耐心地听了两句:“现在学生的安全交还你们手里了,记得联系家长,做好心理疏导。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全都是马后炮,大姐大,还是你有策略有魄力。”顾世向指挥中心报告完,关了取证仪,三人进了电梯,小吴终于逮着机会说了这句话,还竖起大拇指。

“你累不累?省省吧。”张弛的手从小吴头顶虚晃而过,撩了一下他的头发,他条件反射地退缩到角落。顾世毫不理睬嬉闹的两人,径直朝警车走去。

午休时间,办公室里一片寂静,电话里的消息把小吴惊得直坐起来:“什么,失踪了?”

小吴瞬间睡意全无,站起身来,捋了捋电话线,对着话筒直摇头:“还真耐不住寂寞,会折腾,我服!那还是我们两个去,你先忙。有问题我再在电话里请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