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犯罪画师
11730100000009

第9章 手印和伤口

正在医院里的顾世柔声问她身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时,她清晰地告诉了顾世整个过程:歹徒如何抓住她的双手,用桌上切橙子的水果刀劈向她的头顶,在她转身去找东西想要砸向对方时,对方又如何紧追不舍,刀尖抵着她的头颈,这才留下了这几道口子。

午休时间刚刚过半,顾志昌接了通电话,朝刑警队的小伙子们打了个手势。有眼力见儿的两个刑警一抹汗,跟着往健身房外走。顾世香汗淋漓,来不及去洗澡换身衣服,穿着紧致的运动装,也跟着往外跑,大家径直上了停在刑警队门口的警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有足球队到局里来参观了。

“张弛人呢?把他叫上一起走,带好他的‘吃饭家伙’。”

“他应该还在午睡呢,他每天都是不吃午饭先睡觉。”

“睡什么睡!我去把他叫起来。”顾世气不打一处来,大家都候命待发,案子没破,心悬到喉咙口,就他一个人气定神闲,还能睡午觉。

车上一片欢腾,幸灾乐祸的众人就恨看不到热闹:“好,我们等着啊,大姐大威武,去把他拎下来!”

“别急,好好说话啊。”顾志昌下车,追着她背影叮嘱了句,皱着眉头点起一支烟。

平时他在单位里和女儿基本处于两个平行的轨道里,除了健康问题,互不干涉。可就在收了这个徒弟后,女儿似乎有满满的怨气,性子也急躁得很,他很是头痛。明明这小子好像看上了自己闺女,情商也不低,怎么两人就处得这样水火不容,实在让人费解。

不到五分钟,张弛就率先出现在众人眼前,提着一幅画像,一脸的慵懒:“谁说我在睡觉的?难道我是闭着眼睛画画的?当我打醉拳呢。”

顾世悻悻地跟在后面走了出来:“你们动身吧,我还要去趟医院,小吴说那女孩情况稳定了,我过去看看。有几个数据等着汇总,有结果了会尽快向领导汇报的。”

顾志昌听了张弛的话先是一愣,而后女儿的话让他宽慰了些,他很快冲张弛一抬下巴:“那你快上车吧,有什么情况,我们路上再说。”

原来,大家涌去健身房的时候,线索已经来了,张弛得到了第一手消息。经过排查,同一时段出现在死者楼里的还有一名快递公司临时工,此人在昨日另一起抢劫案中已经被兄弟分局锁定。

无奈在确定身份时,这名快递公司临时工暂住的旅馆的电脑系统出了故障,监控录像上看不清他的面容。侦查员把当班的前台服务员找来,对方只记得当时先手填了个表,登记了他的身份信息,却怎么也记不清登记的对象长什么样,根本对不上号。

张弛克服着浓浓的睡意,请兄弟单位直接在内网上把视频传过来,又要来了前台服务员的联系方式。他对着电脑,将目标时段一帧一帧地反复看了几遍,也来不及汇报,就直接打电话询问对方关键信息,帮助她还原当时的情景。同时,兄弟单位已经派出电脑技术员对宾馆的电脑进行维修,尽快恢复数据。

“你仔细回想一下,当时你登记这个犯罪嫌疑人时,他是不是穿了件白衬衫,胸口有两个口袋,手里拿了个公文包,他在口袋里摸了很久,然后朝你两手一摊?”

“实在不记得了,我当时忙着接电话,真没注意。”张弛对照着看了看视频,服务员的确没说假话。

“当时电话比较多,但是办理入住的人在一小时里只有三个,你们的电脑已经坏了一整天,你是把信息登记在纸质表格上的。如果我没看错,应该是在表格下面的三分之一处,你登记了这人的信息。”

“这个人的证件信息应该是在这几个号码当中,但是我不能确定。”

“你能确定是在哪几个号码里吗?”

“能,他是晚饭后来的,这个时段,加上你说的表格位置,我能确定是在这四个号码之间。”

张弛睡意全消,请她不要挂断电话,把那四人的证件照发送到她的手机上请她辨认。

“你再仔细看看,不要光看外表,注意他的神态。有没有哪个特别像的?”

“我记不清了,好像第三个有点像,但发型不像。”

“发型不用管,主要看神态。”

“神态倒是挺像的。”

张弛盯着这张证件照,追问:“从一分到十分,你有几分把握?”

“七分。”

“你见到的人和现在照片上的人,最大的不同点是什么?”“发型不对,我看到的那人是平头,这张照片上的人是中分,感觉就很不一样。而且他真人脸上多了道疤,好像是新伤,这个我印象比较深。”

“另外,还有什么不同?你再好好回想一下。”

“人比这证件照上面的要瘦,脸没那么圆,整个脸显得长一点,比照片上更愁眉苦脸一点,眼睛里有凶光,看上去挺蛮横不好惹的样子。”

张弛听着,迅速在画板上画出一幅画像:“你等我几分钟,我再发张图片给你确认。”

有了身份证照片作为底样,加上比较顺畅、确定的描述,张弛拿起画笔在画板上挥洒,笔触所到之处有时如蜻蜓点水,有时如行云流水。整支笔如同蝴蝶忽闪在花丛中,飘忽不定,没有章法,却又没有越过画布半厘米。

顾世上来找他的时候,他刚和对方确认了画稿,并且第一时间把画像传送给了兄弟单位。他们在张弛的示意下,直接给顾志昌打了第二通电话,电话里没有提到张弛在其中做的工作。因为他特意关照,自己会亲自汇报领导。

张弛知道自己急于完成任务,又犯了忌,哪有没汇报领导就自己干活的?甚至活都干了大半,领导却蒙在鼓里的?

刑警正是体制内比较尴尬的一群人,如果急着破案,就会做点破坏潜规则的事。干好事情还不如守好规矩。他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当时居然鬼使神差地忘得一干二净。

张弛正要拿着画像将功补过,一路闷头匆匆往外走,就迎面和顾世撞在一起,对方的脸本来就因运动变得绯红,这一来,更是满脸飞霞。

张弛忙赔不是,请她帮忙给出对策,顺带着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顾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下去,等到了楼下,她也爱莫能助地说:“就看我爸对你的师徒情有多深了,还有你这幅画像准确度能有多高。”

警车在车流中穿梭,顾志昌一路听着张弛小心翼翼的汇报,起初的怒气消散了大半。这小子破案意识还是有的,虽然不是刑侦科班出身,倒是懂得灵活运用侦查询问的策略。

顾志昌细细听来,张弛用了概念限制的方法,用启发性的语言帮助被询问者缩小了范围,启发了回忆。效果不错,目的达到了。如果不是因为办事流程上有了纰漏,自己还真得好好表扬他。

车里寂静一片,另外两个年轻警员都在闭目养神。

“你把这张图发给小吴,他在医院里,让他跟小姑娘确认下,看是不是犯罪嫌疑人。”顾志昌嘱咐道。一大清早,其他人就被临时派去医院对死者的孙女进行询问,到现在还没回大院。

张弛哦了一声,立马摆弄起手机。看着师傅脸色由阴转晴,张弛身体往前探,问道:“他们那里情况怎么样?”

“那小姑娘现在身体比较虚,头脑不大清楚,他们交流起来不太顺利。目前掌握的信息就是犯罪嫌疑人有两个,年轻点的身高一米八左右,年纪大的也就三十岁左右,一米七左右。砍伤女孩的是年轻的那个。这情况我们做个参考。”

张弛说:“小姑娘怪可怜的,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见过父母几次,就和奶奶、弟弟做个伴,奶奶没了,估计对她打击也比较大。”

顾志昌并不搭理他,自顾自继续说:“我们现在采取的措施就是严密监控死者银行账户的提款情况,监控各大医院的受伤病例,进一步找死者家属谈话。还有……你看还有什么?”

“派警力对伤者进一步询问,了解发案时的具体情况。小吴、顾世他们不就是去做这工作了嘛。”

顾志昌表情严肃,点点头:“我们的任务就是办案子,不要把主观的感情放进去。这样我们才能站在一个中立的角度,尽可能地还原事情的真相,最大程度地帮到他们。”说罢,他就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张弛很是懊悔之前的做法。但看来师傅不是真的生气,只是摆出一种姿态,让自己意识到这个问题可大可小。要做事先学好做人,他这个错误在师傅这里还可以弥补,倘若是遇到其他领导,可能就没那么容易过关了。

车上逐渐有了轻微的鼾声。刑警队待久了,会发现老资格的刑警不管体型、年龄,都有这样一种特殊本领:睡觉。这种睡眠也不见得有多高的质量,而是见缝插针的补睡本领。往往就因为这个本领,让他们一有机会就养精蓄锐。案子来了,睡眠对于他们,就像水对于沙漠里的骆驼,虽是必须却不急需。

张弛望向窗外,是自己想多了吗?怎么感觉刚才顾志昌的话里有话,难道他心里已经有了谱,只是在等一个证据、一个结论?那么犯罪嫌疑人到底会是谁?自己的画像是否能够像前两次一样,助他一臂之力,追缉凶手呢?

顾志昌的电话响起,坐在他后排的张弛看到是顾世的来电,顾志昌的电话外放音很响,坐在后排都能清楚地听到谈话内容:“顾队,我这儿的采集工作已经完成了,向您汇报下,我提取了伤者的血样、掌印,也观察了对方的伤势程度。”

顾志昌端坐不动,只是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张弛追问:“我们现在要去见的不是犯罪嫌疑人吗?为什么要提取伤者的掌印?”

“去了就知道了。”顾志昌又闭上了眼睛,不愿多言。

师傅还在变相惩罚、冷落他。很显然,他们父女两人对答得简洁扼要,彼此心领神会,并非是因为血缘关系,而是一对资深的刑警搭档间才会有的默契。

这让张弛汗颜。同样出了现场,询问了可疑对象,走访了周围群众,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说的和他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个案子。是哪个环节走了岔路,让自己游离于案件之外,让他们的分析判断和自己的大相径庭呢?

他们刚下车,兄弟单位的负责人就闻讯匆匆赶来了,一脸感激中夹杂着抱歉:“顾老,对象是逮住了,可看起来,这个案子的确是我们的……”

顾志昌毫不意外地点点头:“来都来了,我们再去看一眼、问两句,没问题吧?”

“当然,嫌犯能抓捕归案是在你们的协助下,这是帮我们把握了大好的机会,节省了大量时间。顾老,您手下真是藏龙卧虎啊。来,我带你们去。”

穿过长长的走道,他们拐到了一个地下审讯室的入口,兄弟单位的负责人说:“下面没信号,为了不错过重要电话,看来得留个人守着手机。”

“张弛,你来负责,有来电及时汇报。”顾志昌把手机都收齐,交到他手里,意味深长地朝他看了一眼。两个小民警跟在后面,朝他投去同情的眼神,而后三人就匆匆消失在地下入口处了。

他找了个没人的会议室坐下,左思右想,越琢磨越不对劲。那个橱顶的皮夹子里到底有没有钱?伤者有没有认出画像上的人?选择居民区犯下血案如何换装逃脱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如此惨烈的场景怎么会没有人听到异动?

层出不穷的问题累积在一起,他却干坐在这里。犯罪模拟画像并不适用于所有案件,在大多数的普通刑事案件里参与度不高。比如眼下这个案子,没有目击者,画像就如同隔靴搔痒,鞭长莫及。他很早就意识到,自己需要积累大量的实战经验,调查、推理、分析,缺一不可,而不仅仅是询问和画像那么简单纯粹,与其说他不满意目前的处境,倒不如说是头一回被参与度不够带来的挫败感刺中。

张弛何尝不知道,每个刑警都只是各环节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却偏偏想要做贯穿始终的那个。和真相若即若离,简直比顾世对他的冷淡抵触还要让人无法忍受。

张弛翻开手机里的通讯录,挨着看了一遍,最后拨通了顾世的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是杂乱。

“你是模拟画像师,专心画画就行了,怎么还操心那么多问题?我有必要和你汇报工作吗?”顾世反问他,隔着屏幕,他似乎都看到了那张带着戏谑微笑的脸。

他听到摆弄仪器的声音,敲打键盘的声音,还有旁人讨论的声音。他听得出对方很笃定。

在这一点上,父女俩一个样,不动声色的平淡往往意味着接近真相的胸有成竹。

当天下午的小组讨论会上,张弛提出了这样的大胆揣测:“现场受伤的肖诗蔺会不会就是真正的嫌犯?”他其实只是把师傅想说的说了出来。他明白在有明确证据前,顾志昌绝对不会公开表露这一点。顾志昌不在乎是谁破案,但是案子悬而未破是他无法忍受的。

会上有人附和,有人提到奶奶的死似乎并没有让她悲伤,她的反应甚至称得上冷漠。还有人提出,根据死者身上的伤口可以判断凶手力气偏小,符合女性作案的特点。但也有人表示反对,毕竟刑警的直觉无法作为破案的证据,在审讯时如果没有直接证据,也容易陷入被动,反而弄巧成拙。刑警队会议室里一时烟雾缭绕,真相也如同包裹在迷雾中。

真正让肖诗蔺作为犯罪嫌疑人走进他们视线的,是在技术组的结论大体出来、外围调查组的信息也归拢以后。几个迹象直接表明,肖诗蔺脱不了干系,甚至有重大作案嫌疑。

首先,除了之前排除的两个犯罪嫌疑人,案发现场并无其他人进出。同时,邻居也自始至终没有听到过肖诗蔺的呼救。

其次,钱包中的大额定期存折并没有被取出,其他账户的资金变动也发生在事发前一周的周六,而就在那个周五,邻居曾经听到死者和孙女发生了激烈的争执。钱包上面遗留的最新的汗液和手印也是肖诗蔺本人的,同她所说的“钱被抢走了”并不符合。

第三个可疑点,出现在现场证物上。既然是谋财,死者被切下的舌头如何解释?

第四,现场所有的凶器和楼梯上的血液都跟肖诗蔺的血型相符,并且所有的指纹、掌印和足迹也都与之匹配,屋内并没有第三人的作案痕迹。

正在医院里的顾世柔声问她身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时,她清晰地告诉了顾世整个过程:歹徒如何抓住她的双手,用桌上切橙子的水果刀劈向她的头顶,在她转身去找东西想要砸向对方时,对方又如何紧追不舍,刀尖抵着她的头颈,这才留下了这几道口子。

顾世不和她当场争论,测量记录了几个数据,回到办公室后,又开始忙碌起来。张弛的画像虽然成功,但是案件的凶犯并非此人。嫌犯本人给出了不在现场的实证,当天这个时段正和一帮狐朋狗友在小饭馆用餐,老板和监控都印证了他的话。肖诗蔺本人也毫不犹豫地称,“并不认识对方,长得不像”。唯一能够匹配上的犯罪嫌疑人,就被如此轻易排除。

现场勘查报告出来后,第二次从医院回来的顾世匆匆走进来说:“我曾经试探着问她,为什么钱包上的手印是她的,她一会儿说自己在案发后打开看过,一会儿说自己曾经取过钱帮奶奶买东西。我追问她,当时你失血过多,没晕过去吗?她就语无伦次,推说累了,不肯再回答问题。”

听到大家的议论,顾世对之前的结论又做了一个口头的补充:“之前我一直在考虑,什么样的刀伤可以让一个人昏迷又不足以毙命,到底是幸运还是必然?我特意留意了她的受伤部位和伤势,做了进一步的检查和测量。”

“有问题是不是?能够印证我们的猜想吗?”张弛有点小兴奋。

“这里只有数据、推理和结论,没有揣测和印证。”顾世特意强调了下,又继续说,“她的伤的确都不是致命伤,虽然刀伤的数量比较多,但都是颅骨外的头皮损伤。此外,她的伤痕分布情况,如果不是特意留心,很难发现有任何共同点。”

“什么共同点?”众人都好奇地问。

“她的伤都在一定范围内相对集中。她如果是和一个罪犯在搏斗中受伤,伤口不可能如此集中。”

“这种情况在犯罪现场也不是没有可能。”顾志昌说。

“但是伤口分布集中,方向统一,且都在双手可以达到的范围内,这些要素同时具备,就能得出一个结论,或者说一种可能性。”

“肖诗蔺的伤极有可能是自伤,演的‘苦肉计’!”张弛恍然大悟。顾世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受伤的女孩肖诗蔺默不作声,环顾着警局陌生的环境。她已经习惯了白色作为底色的病房,习惯了护士无声的脚步,习惯了病房外嘈杂寂静的交替规律,甚至习惯了天花板上、灯罩旁边的烟雾报警器,一闪一闪的红色光芒在她睡不着的夜里掌控着她数羊的节奏。

眼下,她似乎跌入了一个寂静的真空环境,她从那扇小小的窗户里能看到脚步匆匆的民警,墙上贴的宣传语是蓝底白字的,上面的每一行她都仔细地读过,心里没有感情色彩地读,好像她每次看到父母时的木然。

从她出生到现在的十五年来,似乎她只见过他们三回。每次在快要遗忘时,他们其中的一个又会突然出现,就像昨天父亲行色匆匆地突然走进病房一样。记忆中,似乎从没有机会全家团聚。可是父亲哭肿的眼睛和沧桑的手,都这么陌生,似乎这些人身上并没有流着和自己同样的血液。茫然、漠然,便是她对这一切唯一的反应。

她很是恍惚,自己怎么坐在这里,这是哪里?

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还坐着两名民警,一老一少。老的那个面相慈祥,此刻却没有一丝笑容,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她,巨大的反差形成的张力反而让人深感不安。

年轻的那个一直保持着微笑,他在笑什么?这笑是同情,是佩服,还是胸有成竹?她看不破,猜不透。她被年轻民警眉眼间任性和帅气的混合气质所吸引。如果此刻不是坐在这里,她大概愿意主动和他做点他这年纪的男人都喜欢做的事情,她没有理由地相信他一定会在那方面有特别的热情和能力。

“想什么呢?我师傅在问你话,集中注意力!”肖诗蔺脑海里正在展开的动感画面戛然而止,年轻民警提高了音量,用笔敲了敲桌子,面带愠色地看着自己。

顾志昌轻轻点了点头,张弛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有邻居反映,案发前一周的周五,你和你奶奶有过一次争执,你们为了什么吵架?”他实在不明白现在的孩子是怎么了,进了讯问室,居然还能神游,嘴角隐约带着微笑,莫非刺激太大,神经绷不住了?

肖诗蔺定了定神,仿佛在仔细回忆当天的事情,冷静地回答道:“那天,我应该是去看话剧了。没在家。”

“也就是说,你没有和你奶奶发生过争执?”顾志昌看着材料问道。

“我印象中没有。我和弟弟平时都是由她照顾的,如果说一点口角也没有,我也不敢保证。”

“那天你看了什么话剧?”张弛饶有兴趣地追问,一边在手机上搜索信息。

“《爱在桃花源》,女明星Y演的那个。”她毫不迟疑地回答。

“你一个人去的?”顾志昌问,一边接过张弛递来的手机,看了一眼,又还给他。

“嗯,我朋友都说要回家,我就一个人去了。”

“你买的是不是公益票?票根还在吗?”张弛看着手机,漫不经心地问。公益票是需要带着身份证当场购买的,先到先得,有记录可查。

肖诗蔺愣了一会儿:“什么叫公益票?我一般看完就扔了,没什么收藏的癖好。”

既然她敢直接说出剧名,那必然是非常熟悉剧情内容的,买的常规票又无法直接查证她是不是在那天看的剧,如果她是坐的士离开,直接停在家门口,那小区的探头质量不足以在晚上九点以后显示清晰人脸,只能有个分不清男女的人形轮廓。三条路瞬间都被堵死了,小姑娘却一脸无辜,镇定自若。真不是一般的中学女生。

“我需要和你确认下,你现在怀孕几周了?”顾志昌突然问。

一直镇定自若的肖诗蔺脸色瞬间微变,躲闪开他的眼神,抿着嘴,并不回答。

顾志昌和张弛交换了下眼神,张弛继续问:“我们先不说这个。我也是个话剧迷,挺巧的,那天我就是买了公益票去看了同一场话剧。”

肖诗蔺迷惑地抬起头,看着他。

“我听我朋友说,中场有一幕,Y在台上被道具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这种情况还是蛮少见的,可惜我正好去上厕所了,没看到,你还记得是在哪个情节上发生的吗?”

“我大概在看微信朋友圈吧,没留意到。”

“你看完整场戏了没有?”

“当然看完了。”

张弛好奇地问:“这个剧的演员还是很用心的,很少看到话剧末尾有彩蛋的。我走早了,没看到,他们后来说什么了?”

“无非是一些感谢的话,排练不容易之类的。错过没什么可惜的。”

顾志昌一直没怎么说话,但是呼吸声音越来越重。张弛明白,师傅做刑警多年,职业的原因,他有比常人多得多的机会见识人性的恶。每当这个时候,都是他心里最矛盾的时候。

关于这个问题,他们曾经促膝长谈。张弛相信“人性本恶”,师傅却尊崇“人性本善”,但顾志昌也不得不承认,他似乎从来没有勇气和能力触及到恶的极限和冷酷的边际,一旦踏入人性的阴影面,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地毫无底线起来,像一个黑洞,深不可测,吞噬着一切人性和良心,伤害着一切有瓜葛和无辜的人。

“作为刑警,我们不得不揭开这些残酷的真相,去怀疑一些我们不应该怀疑的人,去逮捕一些本应该拥有更好生活却中止自己大好人生旅程的人。”师傅痛心的表情历历在目,他当时并没有太大的感触,更没有共鸣。

张弛现在明白了这种感觉,他们真的这么快就在经历曾经述说的这种感觉。张弛真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孩只有不到十五岁,而且已经是个“准妈妈”了,居然会对一手拉扯自己长大的亲奶奶下毒手。

事到如今,她还在掩饰、伪装,以一个受害者的身份和他们周旋。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要做的,无非是在顾世和陈庭的帮助下,和师傅一道携手攻破她的心理防线,争取让她减刑。

“我记错了,刚才说的彩蛋应该是另一个话剧。我几乎每周都去看,记错了。”张弛呵呵笑着说。

肖诗蔺脸色又一变,沉默,看来并没想好对应的回答。

“我想起来了,剧目结束的时候,有个两岁的男孩找不到妈妈了,剧场里放的是通过广播找人的一幕。你还有印象吗?”

肖诗蔺犹豫着,没有像刚才那样自信,迟迟不回答。

“他问你,是还是不是?”顾志昌问。

“这和你们今天找我来有关系吗?”肖诗蔺反问道。

“当然有关系,直接决定了你有没有作案动机。”顾志昌把“作案”两个字加了重音。

肖诗蔺似乎是孤注一掷,肯定地回答:“我好像有点印象,但记不清了。”

“你确定?”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剧目,但我的确有印象,有一次广播找人和你说的情况差不多。”

“话剧演出不会有两岁左右的孩子进入演出厅,更不会有这样的一幕演出。你到现在都还没准备说实话,不想想我们找你来,手里会没有证据吗?”顾志昌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肖诗蔺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得一哆嗦。只有这一个瞬间,她看上去才像个十五岁的孩子,做错事的孩子,眼里有一丝迷茫,有一丝对未知毫无准备的惶恐。

在医院里询问的时候,张弛见过她的信誓旦旦,见过她的镇定自若,见过她的冷漠无畏。

“你的陈述和我们取得的证人证言矛盾,又和现场物证相矛盾。现在,你自己说的话又前后矛盾。你应该明白,你自己说,还是我们来帮你说,是完全不同的性质。想要从轻量刑,完全取决于你的认罪态度,没有其他人能帮得了你。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顾志昌苦口婆心。

他们坐在这里本身就是在帮她,帮她破灭幻想,帮她挖掘出内心的负罪感,虽然都不知道这东西是否曾经在她心里存在过。

“能让我去见一个人吗?”肖诗蔺突然抬起头来问,眼睛里满是泪。

“你想见谁,我们尽量满足你。”

“我想见见我的爸爸,我想问问他到底有没有想过我?”肖诗蔺的泪终于滴在桌面上。

“你多久没见过他了?”

“五年?七年?我也记不清了。我同学都说我没有爸爸,所以我不想我的孩子也没有爸爸。我不想这一切再发生,太痛苦了。”

“所以你问奶奶要钱是为了堕胎?”张弛马上问。

肖诗蔺泪流满面地点点头:“她非但不给我钱,还骂我贱,骂我糟蹋自己,骂我没爸妈管,骂我学坏。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从来没有人这样侮辱过我,哪怕我像个孤儿。我就想知道,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都不管我们,把我们扔给这样一个死老太婆。”

“现在她真的死了。”

“她死有余辜!是我,是我割下了她那根恶毒的舌头。”

“再有矛盾,也不应该以这样极端的方式解决,毕竟她抚养你长大。”顾志昌有点按捺不住情绪。

肖诗蔺情绪激动地抬起头,带着哭腔大声说:“你们谁会懂我的感受?没有体会过的人永远不会理解。她以为只要管着我们吃,管着我们读书,就是养我们了?或许你们大人都是这样想的吧。她根本不关心我们,还经常骂我们拖累她,让她忙着做家务而没时间搓麻将。我想去哪里,她从来都吝啬钱,连从小到大的春游秋游,都没去过一次。她还重男轻女,把所有荤菜都夹给弟弟吃,所有新衣服只给弟弟买。她对我,只是多个人可以骂,当出气筒而已。”

肖诗蔺这时候已经泪如雨下:“我只想要我的爸爸妈妈,只想看看,这世界上,是不是还真的有人爱我,还是所有人都不想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