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犯罪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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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条舌头

这是一栋老式的居民楼,建造于八〇年底,没有电梯,楼梯是毛坯的水泥,扶手上是新刷过的红漆,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楼道里星星点点的血从底楼一直延伸到四楼,伴随着几个交叠或重合的血脚印,发生凶案的屋门已经完全敞开。

审讯和抓捕相反,出乎意料地顺利。嫌犯性格再凶残,到底还只是个孩子,面对巨大的压力还有对未知的恐惧,一下子把作案经过全吐了,证据链完整,检察院这里可以交差了。案子水落石出,本应该松一口气,但是这案子对于受害者、施暴者双方来说都是毁灭性的打击,让人心情沉重。

众人从不同渠道得知是张弛的画像确定了犯罪嫌疑人,是他与歹徒直面交锋将歹徒制服,各种版本神乎其神,描述得身临其境。再看到他时,人们嘴上是只言片语的褒奖,眼神里都是掩饰不住的刮目相看,顾世似乎也完全忘了先前两人的不快以及打赌的失败。

刑警队的工作似乎从来就没有让人喘口气的机会,又一个案子接踵而来。总有人说适合在刑警队工作的人都有“劳碌命”,闲着萎靡不振,忙得哪怕飞起来都神采奕奕,这句话还真是太对了。

这天,顾世捧着几杯现磨咖啡从小卖部回来,大家乐呵呵地开始享受难得的午后悠闲时光,好歹也提提神。顾世桌上的电话响起,是最新的出现场指令,原本懒散的一众就像听到军号一样,顷刻都直挺挺地站立起来。

闻着浓香味来串门的张弛一听,马上主动请缨:“我来开车吧,让你们路上休息会儿,慢慢品尝咖啡。”

陈庭自从上次和顾世间接表白后,两人几乎无话可说,这会儿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说得上话的,赶紧把握机会打趣:“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顾世不经意地瞟了他们一眼,张弛虽然不是这个意思,索性将错就错当作没听到一样,拿起车单就要去找领导签字。

队长这时候正好踱着步子过来,一看他手里的单子,赞赏地点头接过来,大笔一挥就把字签了:“你们都要向小张学习,我们分工不分家,业务知识是学习不完的,应该主动抓住学习的机会,每个现场都是一个学习的课堂嘛。”

看队长定了基调,顾世再想拒绝也没理由了,只能用眼神偷偷告诉他:“别想给我添乱。”

张弛心领神会地微笑着,陈庭注意到了两人的表情,再想到之前他们的反应,似乎联想到了什么,头一低,脸色阴沉着默默地走了出去。

现场一片狼藉。报警的小学生瑟瑟发抖地躲在邻居家叔叔怀里,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紧紧闭着,好像一睁开就会看到什么恐怖的景象。他放学回来,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有低声的呻吟,他好奇地走进去,就见到了恐怖的一幕。

张弛跟随着跨过警戒线后,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这是他出的第一个凶杀案现场,看了再多的现场图片,所受到的震撼都不如现场的直观感受。

这是一栋老式的居民楼,建造于八〇年底,没有电梯,楼梯是毛坯的水泥,扶手上是新刷过的红漆,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楼道里星星点点的血从底楼一直延伸到四楼,伴随着几个交叠或重合的血脚印,发生凶案的屋门已经完全敞开。

一居室的房间里堆满了杂物,看上去拥挤、阴暗,开放式厨房的地上,横卧着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妇尸体,面部、颈部、手部处处是砍伤,血肉模糊。颈部有明显扼痕,鼻子耷拉着,快要从脸上掉下来,让人联想到科幻恐怖片中的奇怪生物。接警的辖区警员说,当时地上还有一人,是老妇的孙女,同样身中数刀,一同倒在血泊中,已经被送往医院抢救。

顾世趴在地上测量、提样,动作敏捷、无声,和正在伏击猎物的猫没什么两样。陈庭端着相机,不停地起身俯身做标记、拍照,咔嚓咔嚓,全神贯注。其他的刑警有的在外围维持秩序,有的在屋内观察现场,没有人关心对方做什么,却都像商量好一样井然有序,互不干扰,想必是他们工作日久形成的默契。

张弛艰难地挑着没有血渍的空地跨过尸体,继续朝里面走。屋内非常凌乱,一台电视机翻倒在地,墙上、地上、桌上、床上都有大量喷溅血迹,床上的席子散落在地上,被划出了几个口子。整张陈旧的窗帘都被拉落在地,纸屑、血渍遍布其上。

屋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窗口下有一台老式缝纫机,平时似乎用作餐桌,上面铺着桌布,桌布的一角因为抽屉被打开有点微微翘起。

他上前看了一下抽屉,抽屉很浅,放着一些针线、顶针之类的东西,他戴上手套把抽屉整段拉出,里面居然有一段没有血色的人体组织,他仔细辨认了下,赶紧示意顾世过来。

“这是一截舌头,连这个都认不出来了?”顾世只看了一眼,波澜不惊地告诉他。

注意到他脸色微变,顾世继续不以为然地说:“你吃不消就去外边车里待着,这里空间小,万一被你破坏现场,问题就大了。”

张弛强忍住,没有呕吐,挥着戴着手套的双手,示意自己不会干扰现场,转身就去观察现场的其他细节。

强制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很管用,他很快克服了恶心和恐惧。顾世不时回看他,确认他没事。究竟是出于保护现场还是关心自己,张弛从她淡淡的面容里无法判断,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喜悦。他想,顾世如果知道自己是第一次出现场,这样的表现应该也算是凤毛麟角,不丢份了。

张弛注意到现场的凶器共有两把,一把桌上的菜刀,一把掉在席子下方的水果刀,似乎都是取自死者屋中的生活用品。他站在屋子中央,环视这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空间,家具是他记忆中儿时的样式,上面的把手快要脱落,半悬在空中。床头放着一个低矮的写字桌,上面摆满了小学和初中的教科书。这个家庭似乎只有老人和孩子,而且生活拮据。

屋内闭塞、血腥,屋外围观的群众发出嘈杂的议论。初夏时分,短短个把小时,尸体已经开始滋生出难闻的气味。在场的民警似乎都没有听到噪音,也没有闻到气味,倒像是端坐在一个窗明几净的实验室里,沉浸在一个饶有趣味的实验中。

张弛真不知道平时技术组的民警都是怎样忍受这样恶劣的工作环境的,刚想开口说去外围打探下情况,顾世就好像洞察到他心事一样,冷冷揭穿他:“怎么?这点场面,就待不下去了?”

他明白顾世说的是各种更为瘆人的非正常死亡,巨人观、吊死鬼,不一而足。他庆幸自己不是法医,也不是技术员,至少这些工作场景并非他必须面对的。

张弛只能继续在屋里溜达,看着他假装若无其事,旁边几个同事都低头偷笑起来。

他自嘲地笑笑,毫不介意。屋内就他一个人站着,突兀不说,还有点无所事事的样子,但高有高的独特视角,他索性踮起脚,让视线再高一点,注意力很快就被大衣橱顶的一个皮夹子吸引住了。

他示意顾世,这里可能存在有用的线索,她将信将疑地把证物袋塞到他手里:“你知道怎么保留证物痕迹吗?没问题就直接拿下来吧。”

他把证物袋交给顾世时,紧锁双眉,对方奇怪地看他一眼。其实他只是在试着理清作案动机。如果此案是仇杀,那截舌头似乎能够印证,可刚才他耳朵里分明飘来两句邻居的议论:这家人几乎没有社交,孩子的父母来自D市,在远洋轮船上打工,老人为了孩子的学业移居至此,平日无非操持家务,监督孩子上课读书。真是这样,能有多大能耐惹到这样凶神恶煞的人?

如果说是谋财,那么本就是不惹人注目的平民小区,租户占到一半以上,何况这家人并没有宽裕的经济,即使负担两个孩子的补课费用都捉襟见肘,几乎是家徒四壁的人家,怎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起案件不出意外的话,似乎并没有张弛的用武之地。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工作热情,现场勘查、周边访谈、回看视频、开专案组会,没有人叫上他,他也一个不落。同样作为一名警力,大家都干得热火朝天,他做这些基础工作总比呆坐在办公室强。再者,他本来就是个机动岗民警,领导从一开始就明确他的工作重心是犯罪模拟画像,但并没有说全部工作仅限于画像,因此,他出现在哪里,大家都不会觉得突兀。

张弛回到办公室里,现场的景象依然历历在目,尤其是小男孩那双眼睛里深不见底的恐惧更是让他印象深刻。他翻开笔记本,找到了之前特意留下的居委会负责人、小学生班主任的电话,统统嘱咐一遍,做好小男孩的情绪安抚,帮忙联系了心理咨询志愿者,还询问了孩子暂时安顿的去处,有没有人照看,如此这般,没有疑问和顾虑了,这才挂断电话,放心地起身倒茶。

他深深叹了口气,一转身,看到顾世正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笑吟吟地伸手递给他一杯咖啡,应该是自己的电话无意中被她听到了。张弛受宠若惊地接过杯子,心里却有点难堪,真不愿意自己感性的一面被人看见,哪怕这个人是他中意的女人。

案件在第三天有了些许突破,走廊里突然人声鼎沸,刑警队的人都熟悉这种寂静中突然的喧闹。果然,顾志昌带队,领回了一个人。

他们得到可靠线索,死者主管家中的财务,所有开销支出和存款理财全都由她代理。事发前,死者的儿子、女婿的单位发放了一笔房屋补贴,是工作满一定年限的一次性补助,两者相加大约有数十万。老太太闲来无事,总喜欢去一户底楼人家的牌桌上打两把。老太太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个数目的钱,有一天,一高兴就把这件事透露给了几个牌友搭子。

案发当天,牌友中的一人、小区的保洁工老赵曾在楼梯口徘徊,还有人看到他汗流浃背地从楼上下来,脸紧绷着,一只手里捏着几张百元大钞,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马甲袋,里面好像装着衣物。

顾志昌正准备朝讯问室走去,张弛赶忙迎上去:“师傅,是要审吗?我想试试,他的底我已经摸清了,和当事人交流我不算零经验。”

顾志昌听了笑着说:“你这小子是门儿清,把自己的优势劣势都说了。好,那师傅就罩着你,让你正式体验一把。说说看,打算用什么策略?”

承担更多工作,意味着承担更多责任,也只有如此,才能成长为多面手,体现自己在刑警队里的价值。张弛进入刑警队的第一周就明白了这个道理:“策略谈不上,即兴发挥吧,如果到时候过头了,请师傅敲打我,让我刹车。真走到这一步,您就多兜着点继续,当我不存在。”

徒弟好学,又难得谦虚,顾志昌喜上眉梢,揽着他的肩就一同走进讯问室里。老赵正无所适从地环顾着房间,手摆在桌面上,十指缠绕,一会儿往膝盖上放,一会儿又放回桌面上。看到两人进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顾志昌示意张弛主攻,他得到允许,低头翻了下手头的资料,随即平淡地说:“我什么还没问,你怎么知道我要问的你都不知道?”

老赵一时语塞,焦灼不安的眼神在两名警察和审讯室门口之间游离,似乎期待着有什么人可以马上把他带离这个地方。

张弛不再理睬他,似有似无地和顾志昌扯一堆家常,顾志昌游刃有余地配合着,两人聊得火热,不乏抱怨一番警力不够、工作危险性高、付出和待遇不成正比等等。老赵看着他们,一直好奇地听着他们说话,紧张的情绪似乎缓解了不少。

“要不要烟?”张弛主动问他,看到他渴求的眼神,立即上前半鞠着躬给他点燃了烟。老赵诚惶诚恐地接过,猛吸了一大口,好像一下子回过神来。

张弛转身恭敬地给师傅也点上烟,等他们都快抽完了,老赵情绪基本上也平稳了。张弛打开一堆资料,用笔敲打着桌面,漫不经心地问:“你是小区的保洁员,负责哪几个区域?”

“只要是小区里的保洁工作,都在我职责范围内。”

“每个保洁员每个礼拜都要扫十五栋楼,哪几栋楼是你负责的?”

“三十到四十五号楼。”

“上周四下午四点左右,你人在哪里?”

“我扫楼都是随机的,看到哪幢楼楼道垃圾多了,或是居民和我说要扫一下了,我就会去扫一扫。”

“请你听清我的问题,我问的不是你怎么分配哪天扫哪幢楼,问的是周四那天,下午四点,你在哪栋楼?”

“我没有做记录,不记得了。”

“好,那我来告诉你,你那个时段正在三十七号楼门口。”

“每天进出楼道的人很多,又不只我一个人。”

“那请问,你还记得当时有谁从你旁边经过,也进过这栋楼的?”

“平时每栋楼都会有送快递的、送外卖的、维修水电的进出……”

张弛的音量一下子提高了:“我不要听其他的。请你明确回答,当天,三十七号楼门口,你有看到谁,仔细想好再回答我。”

老赵头上的汗滴了下来:“我真记不得了。”

“那天你去干什么,你还记得吗?”

“三十七号六楼的老头发烧了,他老伴扛不动他,儿子又不愿意管,老太太去买菜的路上就问我能不能帮个忙,还塞给了我一包烟。那老头死重,分量全吃在我身上……”

“送完老头你就走了?”

“我继续扫地去了,还有几栋楼没扫,上午只顾着搓麻将了。”

“不扫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也看不出来。”

“那几栋楼有房东有租客,有的群租客的房间门口天天有啤酒瓶和一次性饭盒,也不走几步路扔掉,房东就有意见,会打电话给居委会和物业。”

“你确定你扫了?”

“扫了,否则早投诉我了。”

“对的,你的确扫了,但你是在晚上六点左右、业主下班的时间才去扫的,当中一个小时,你去干吗了?”

老赵没想到自己的行踪已经被摸得清清楚楚,嘴巴悬空张着,说不出话来。

“看着老头老太太上了车,你又返回楼里,直到半个小时以后才下楼,手里拎着两大包东西,是什么?”

“不对,我没拿两包东西,我有时候会拿些业主给的旧衣服啊、鞋子啊什么的……”

张弛敲了敲桌子,声音更严厉了:“我最后和你明确一次,不要和我似是而非说什么‘有时候’‘大多数’,听清楚我的问题,那天你又返回楼里,拿了什么?”

“钱……”老赵突然眼眶一红,垂着头无声地抹起泪来,咧开嘴哭的样子,好像瞬间苍老了十岁。

张弛还想问,一直没说话的顾志昌拍了拍他的手,张弛不再说话,两人都静静等着他发泄完压抑已久的情绪。

走出讯问室,师徒两人相对无言。

“你怎么看?”顾志昌首先问。

“本来以为离真凶只有一步,现在看来,还连影子都没逮到。”

“怎么判断得出的结论?”

“师傅你刚才问我准备用什么策略,我是在他开口回答第一个问题以后才决定选用排中律的逻辑推理策略。”

“排中律?这个术语有点意思。”

“说到底,就是非黑即白,我给他两个不可能同时为假的推测,当然,这也是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来量身定做的两个选项。这家伙喜欢避重就轻,遇到实质问题就兜圈子,排中律就不允许模棱两可、含糊其词。他并不清楚我们掌握了多少线索,在逼问下,只能二选其一。”

“所以你相信他最终给出的答案都是真话?”

“也不完全是,我们基本能够确定他在案发时段身处目标范围。至于是不是如他所说的帮助六楼的老太太,这点即使我们没有楼前监控,通过的士司机和老太太也能很快得到印证,他说不了谎。但问题就出在,他在回老太太那里顺手牵羊时,途经四楼的时候是不是一念之差进去犯事?”

“我们掌握的情况是,他的确有动机,他和四楼老太太有过几次争执,都是为打牌的事,还有一次他差点把桌子都掀了。他也是知晓老太太家财务状况的人之一。”

“针对这个情况,我在询问时,又根据他的个性和语言习惯,设置了一套复杂问句。”

顾志昌直摇头,笑着说:“你小子,说起理论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你师傅自叹不如。”

张弛发觉顾志昌在自己面前越来越自谦了,平时的师傅可不这样,他摆手笑言:“这其实是逻辑学家的贡献,复杂问句就是在提问中预设一个前提,不能用简单的肯定或否定来作答。曾经的一项研究表明,合理地设置一些复杂问句,虚虚实实,迫使犯罪嫌疑人在回答一系列问题时多次出现前后矛盾的情况,最后往往能让他们圆不了谎。”

“所以,你就是用复杂问句套出他乘虚进入六楼老太太家偷窃的情况,那怎么证明他没有作案的嫌疑?”

“师傅,你这就是故意考我了,其实你在旁边早就凭感觉得出了结论。我们有证据可以排除他作案的嫌疑,首先是他手里的衣物证据,其次是那几张钞票,要从精打细算的老太太那里验证,应该不难。死者现场的钱包上也可以检测有无他的指纹。”

“的确,凭借刑警的直觉,以他的心理素质和个性,其实已经排除了凶杀案的嫌疑。不过你要记住,证据链的完整、逻辑的梳理,才是结案的关键。”

张弛点点头,无奈地笑道:“没想到大鱼没捉到。无心插柳啊。”

这天,大家的日子都过得不太舒畅。案件当事人还没脱离危险,现场勘查结果还没个定论,基本上案件侦查处于胶着状态,刑警队的每个人就有点无精打采,似乎只有新线索才可以让他们重新兴奋起来。加之A市已经进入初伏,树上的知了正处于壮年期,叫得亢奋,蝉鸣此起彼伏,本身就由于低气压透不过气,再加上这种生物声声入耳的噪音,人就如同装满火药的雷管,随时可以引爆。连初来刑警队的张弛也不得不收敛起大大咧咧的个性,把渗透到血液里的自信暂且先克制一下,走路都不像往常那样一人独占过道正中,怕引起不必要的争端。

大家都明白,线索暂时断了,各种刑技手段在这个事发于老旧小区的案子里,根本使不上劲。但侦查员们从来不会放弃,即使处在煎熬中,也依旧坚持着看似毫无意义的走访。年轻的刑警有了些许余暇,开始恢复中断已久的健身,一时间,平时中午鲜有人光顾的健身房里人满为患。

顾世是健身人群中唯一的女警,穿着一身运动装,平时被警服罩着的玲珑身段此刻显得凹凸有致,格外扎眼。她并不理会男警们投来的眼光,因为她眼里只有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不是别人,就是顾志昌。与其说她是去锻炼的,还不如说她是去监督老爸的。

顾世昌有三高,偏偏还是个运动狂热分子。前一天因为处理案件睡眠不好,第二天窗外第一只鸟叫了,他也起床了,这时候凌晨五点不到。这样一来,血压自然不会低。中午,不服老的他又一身运动装被刑警队的年轻人簇拥着有说有笑地去了健身房,倘若不是女儿柳眉拧成麻花地盯着,他总是会跑上个把小时,再随便塞下几个馒头,灌下一大瓶运动饮料,于是血糖也就噌噌直线飙升了。到了晚上,饥饿感又驱使着他大快朵颐,无肉不欢,血脂有增无减。等到顾世发现他萎靡不振或是嗜睡、眼神不好时,往往已经到了三高齐飞的危险临界点。

顾世为此特意选择性“失忆”,心急火燎地去请教了精通中医养生的陈庭。陈庭还从来没见过御姐范十足的顾世有这样冒冒失失的一面,怔了怔后,知无不言地告诉她说:“你也别急,凡事有因有果。就说高血糖这点,顾师傅的指标已经达到了糖尿病的标准。但从中医角度来说,糖尿病其实又可分为三种类型,阴虚燥热型的需要养阴清热,气阴两虚型的需要益气养阴,阴阳两虚型的则要温阳育阴。”

顾世站在他办公室里,不肯坐下,只是苦笑:“拜托,你这么一说,我更晕了,能不能给点建设性意见?”

张弛做了个Stop的手势:“顾大小姐,您先少安毋躁,陈庭说话风格就是来龙去脉有条有理,你不能打乱他的节奏,欲速则不达啊。”

“怎么哪都有你?我的节奏全被你打乱了。”专心听讲的顾世被他的插话吓了一跳,不客气地朝他瞪去。

对方只是耸耸肩,手里端着画板就往旁边的沙发一坐,不再看他们。张弛一边摹画着眼前心猿意马的两人,一边在心里默念:你懂什么,我就是要在你的世界里无处不在。喜欢也好,讨厌也罢,习惯才是最可怕的力量。

他发现顾世手臂内侧有一道又细又长的伤疤,大概由于时间久了,已经变成比周边皮肤更浅的肉色。毫无疑问,她是瘢痕体质,否则这道看上去创口不深的疤不至于永久留在她身上。他很想知道这道疤背后的故事,想抱抱当时受伤的那个小女孩。

陈庭有张弛的力挺,迷惑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本来已经缩回去的话,按照原有的节奏蹦了出来:“我刚才说的治疗,这个没法现在和你展开,毕竟我不是医生,没法帮顾师傅把脉确认体质类型。但是中医普遍认为糖尿病和饮食密切相关,饮食直接影响着病情的好转或恶化。也就是说食疗非常关键。你们知道是谁最早倡导食疗的吗?”

看到陈庭已经游离于话题之外,顾世双手抱在胸前,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他只能独角戏唱到底:“药王孙思邈曾提出糖尿病患者‘其所慎者有三,一饮酒,二房室,三咸食及面’,也就是说,他就是世界上最早提出饮食治疗的先驱。糖尿病三分治,七分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那你说说看,到底怎么个养法?”顾世仰了仰头,深呼吸一口气,终于问道。她就不明白,平时闷罐子一样内敛羞涩的陈庭,怎么一说起中医来,就成了口若悬河的人,好像站在讲坛上的大学讲师,半天说不到重点。

张弛了解他,陈庭碰到这个话题就有点刹不住车:“我先给你说几个原则。首先,糖尿病人应该多吃高纤维的食物,因为高纤维可以降低餐后血糖和血脂。同时,还要少吃碳水化合物含量高的食物,这些东西容易使血糖升高。还有,糖尿病人切记不能饮酒,他们的肝脏解毒能力较差,喝酒势必会加重肝脏的负担,引发进一步的损伤。另外,要多吃含有硒的食物,补足富含B族维生素和维生素C的食物,B族维生素具有和胰岛素相同的调节糖代谢的生理活性,维生素C则能帮助减轻患者的胰腺负担……”

“我还是麻烦你,帮我列一张食物清单,哪些能吃,哪些忌口。我已经听晕了!”顾世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的话。

“过后我会给你列一张养生食物和忌口食物的清单。”

张弛从画板上方瞟了他一眼,表情认真严谨,心想:这小子可真行,就这样追姑娘吗?何况顾世这么高难度的。眼看着顾世都要急得喷火了,他还在那里不紧不慢地掰着手指讲理论。

顾世抬头看了眼钟表,催促道:“快到午休时间了,老顾又要去吃馒头喝饮料了,我听出来了,这两样就是大忌,难怪血糖老高。没时间了,你快说说运动有什么影响?”

“运动是能缓解病症的,没什么特别规定的运动项目,只要根据自己的身体情况来,散步、跑步、打球都行。要注意的就是时间点的控制。如果想要降血糖,要选在进餐后一个多小时再开始热身和运动,效果最好。”

“好,谢谢你,别忘记给我开清单,有劳了。”顾世说完就急匆匆往外跑。她边跑边回头冲在沙发上葛优躺的张弛说:“还愣着干吗?快去帮你师傅打饭去。他肯定已经去健身房了。”

陈庭在后面追着说:“要小心低血糖,运动的时候要带点面包。”

张弛优哉游哉地往外走,经过陈庭时拍拍他的背:“师兄,你这样表现可不行,唐僧一样,念得我都头痛,就算是咬到钩的鱼也会被你吓跑的。”

没等陈庭回过神来,他就大摇大摆地把饭卡往胸前口袋里一揣,拿着门禁卡朝楼下食堂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