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真有如此疯狂的将领敢这么做，那也得先好好掂量一下，自己是否有命能够活到将城中所有无辜百姓尽数屠戮的那一刻。
到时候别说是他们的下属会看不下去，就连那些超然于世外的仙人们也无法坐视不理。
理由无他，没有人能够承受住那么重的罪孽因果。
仙人尚且有红尘羁绊，贪嗔痴念，三灾九劫来束缚，更何况是普通的凡俗？
然而，那些域外的妖邪并没有这些顾虑。
从一开始，两方便失去了任何沟通的可能性。
在这场灭族的血腥战争面前，任何语言都只是苍白的辩解，唯有死亡与火海才能终结。
白发将军顾武深知这些道理，所以他才会做了这样违背他本心的决定。
若是在年轻的时候，他说不定会凭着一腔热血，号召城内所有人共同御敌，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然而他已经很老了，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太多，肩头上的胆子也越来越重了。
他不敢把数百万的人民性命赌在这一场毫无希望的战争上。
因为这根本就是去送死。
为家国大义，为朝廷社稷，为了那所谓的虚无缥缈的美好未来。
这种虚妄的事情，只需要自己承担就行了。
他们没有必要来承受这一切。
白发将军顾武清晰地感受到了城池下方人们那难以掩饰的惶恐与慌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布满戾气的苍老脸庞上似乎失去了应有的锐气。
“还有两天时间，都散了吧”他轻声说道，夹杂着灵力的沉重余音，清晰地传递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城头哗然声渐渐弱了下去，沉重的气氛压抑着每一个人的呼吸，却又无法释放出来。
人们终是意识到了时间的紧迫性，在这里费劲口舌的争论都只是没有意义的事情，既不能改变将军的决定，也不能改变战争的走向。
不知道是由谁带头开始，越来越多的人在朝城头屹立不倒的白发将军深鞠一躬后，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城内走去。
夕阳西沉，黄昏的斜晖拉起他们冗杂的背影，却无法撑起他们沉重的身躯。
那数不清的凉亭楼阁，佛堂庙台失去了往日的繁华，淡黑色的雾霭缭绕在四周，宛如被迟暮的残阳所遮掩。
下方的人潮越行越远，在四通八达的市井街道分散开来，融于薄暮的夜色之中，却是无人往南城的方向狼狈地逃窜。
不少守城的普通士兵在犹豫挣扎了一番后，也是从下方排列整齐的军队中缓步走出。
放下手中的红缨长枪，拿下顶上的青铜头盔，小心翼翼地平放于身前的地面。
咚！
那近千卸了盔甲的汉子直接重重地跪在地上，膝盖扣进坚硬的青石路面。他们看着城头的白发将军，视野模糊起来，像个小孩子般不住地抽泣着，用手抹着眼泪鼻涕，不断地叩首于那道屹立不倒的身影。
那道似能顶天立地的高大身影。
嘴里不断呢喃着对不起将军，对不起身上的战甲，对不起那些战死的弟兄们。
鲜血染红了那三寸崎岖青石。
白发将军没有去看，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
他们终是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一脸失魂落魄地往家的方向走去，像是遗忘了过去战场上的荣耀与对军队的向往。
他们都有家人老小，都有等候着他们回家的妻子。
每天为他们煲好热汤，煮好热腾腾的饭菜，在门口望眼欲穿般等他们回来。
在家人与大义面前，他们不敢选择。
也没的选择。
脱盔卸甲的将士们稀稀落落地离开，没有回头。
“呜！”一直跪在地上迟迟不肯离开的新兵，抱着身前染血的沉重盔甲瞳孔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悲痛至极，宛如被夺走了生命的依靠。
一名身着银甲的领军都督见着这一幕，脸色顿时一沉，快步走了上去，一脚将那名哭哭啼啼的年轻汉子连着铠甲一起踢飞。
“哭什么哭，要滚就赶紧滚！”银甲领军手指着那跌坐在地的汉子，破口大骂道“再呆在这里丢人现眼，我就当没带过你这个兵！”
那紧抱着铠甲不松手的汉子听着这番话，也不顾满身的泥土污垢，便欲朝那银甲身影叩首以拜，算是以报这些年的教导之恩。
然而，他头还没碰到地面，就又被银甲督军紧接着的一脚踹地老远，溅起一地的灰尘砂石。
留在原地的士兵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既没有出声制止，也没有在心里为他打抱不平。
即使是身为他曾经的好友。
也许只有到了这种生死存亡的时节，军队的忠诚度才能得到真正的检验。
就算有将军的许可又如何，当你脱下身上盔甲的那一刻，你便是贪生怕死之徒，你便没有资格与我们并肩站在一起。
但没有人会直接说出来，因为没有人会怪他。
真是矛盾的想法。
这名脱了军甲的汉子终是意识到自己的无力与可笑，连忙跌撞着站起身，一把抹去脸上残留着的鼻涕眼泪，也不顾满身的泥土污垢，失魂落魄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他深知这位督军的脾性，若是今日再这样下去，怕是会被直接剥夺军籍，这绝对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况且，这世间最让人心寒的事情绝不是针锋相对，而是无视与冷漠。
那名脱下盔甲的汉子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从队列中走出的士兵也越来越少。
直至再无一人叩首于城头的将军。
整片城头都安静了下来。
夕阳的残晖洒在城头，映出一片片碎裂的波光，衬托起万丈巨城的萧瑟与孤独。
微风拂过，散开顾武将军腐朽的白发。
他终是抬起略显疲惫的双目，向下方望去。
过半数的士兵整齐地站在原地，脊背如山岳般挺拔，目送着那些远去的战友背影远去，却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专注。
他们深刻地知道，这一次的诀别将会是永别。
他们的名字也会如同不起眼的尘埃般，消散于无际的黑暗深处。
最后被所有人遗忘。
然而没有人选择逃离，更没有人害怕地哭出声来。
因为将军在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