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瘦老者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说过脏话了，从出生时被带入仙门再到走下山门，从加入金发女子所在的古老家族，再到成为“执灯人”中的一员时，从自己退出“执灯人”到守护金发女子一直到今天时。自己从来都没讲过脏话。
因为周围的人几乎不讲脏话。
也没人敢对他喷脏话。
但他这辈子听过不少脏话，尤其是和面前这个光着膀子的血疯子并肩作战的时候。
那些不知道血疯子从哪里学来的脏话直到现在都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中，他们两个人再加上另外六个疯子，在那场堪称灭世的战斗中，唱着神经病的歌谣，说着神经质的话，杀得敌人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留下后世的赫赫威名。
他们八人也是传说中暗部八狱候。没有人知道暗部何时创建，也没人知道暗部由谁建立，更没人知道暗部的成员构成。
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是用别的身份来行走世间。
谁又能想到，那个勤勤恳恳为家族效力近千年的“执灯人”，金发女子最为敬重的长辈，是暗部的八狱候之一呢？
这样的绝密情报，可能也就只有同为八狱候的古承知道了。
古承看着枯瘦老者暴跳如雷的样子，似是想到了过去并肩作战的时光，老脸一红，下意识地摸了摸鼻梁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在少爷的命令中，其实只有帮他请假和掩盖这一段时间不在的痕迹，并不包含自己陪同去学校的命令。只不过古承认为自己需要随时保证少爷的安全，就像这名枯瘦老者一样，略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咳咳！咳咳咳！”
见古承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模样，枯瘦老者的只感觉全身气血上涌，情绪激动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的背佝得更低了，痛苦地几乎要垂到地上。干瘪的嘴角处不断有殷红的血液滑下。
他已经很老很老了。
古承的面色凝重起来，他走到枯瘦老者的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背部，体内温和的青色灵力缓缓涌入老者的体内，替他调节体内紊乱的气息。
枯瘦老者没有丝毫抵抗。
片刻后，他逐渐平静下来，伸手抹去了嘴角的殷红。
古承也同时收手，面色却没有丝毫放缓。
在刚才治疗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了枯瘦老者体内槽糕到极点的状况，腐朽斑驳的灵台和其上几乎脱落大半的道之莲花都呈现诡异的深灰色。
似乎随时都可能崩溃一样。
这不是因为受到重伤而留下的创伤，而是因为大限将至而造成的。
“你怎么做到的？”他沉吟了一会儿，皱着眉头问道。
他本以为枯瘦老者是因为看到了那道门槛，才能活到今天。
然而他的修为并没有丝毫进展，甚至比起当年还弱了许多。按理来说早就应该死去了。
“付出点代价总能做到的”枯瘦老者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你才是真正的神经病吧！”古承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破口大骂道。
上古时期认得他的老人都称呼他为血疯子，然而古承清楚地知道，他的疯性只能在八狱候中排到垫底。
那些人才是真正的疯子。
“那时候，不装成神经病的话，我们谁能活下来？”枯瘦老者反问道。
古承深吸了一口气，竟是无言以对。
又是长久的沉默，天渐渐地暗了下去，太阳缓缓沉入天际尽头，任凭山峦掩没。黄昏的光芒洒在城市的上方，却始终无法穿透过巨大的深坑，也无法驱散两人身上残留的阴影。
“你还在为暗部效力吗？”枯瘦老者突然问道。
“很早以前就离开了”古承愣了一瞬，怔怔地问道“你呢？”
“退出了，因为老大不发薪水”枯瘦老者回过头“血疯子你不应该镇守在暗部吗，怎么又跑到这附近来了。还是说……一直在看着那破店”
“不，我也退出了。不过我家少爷会发我薪水。要不你以后跟着我混？”
似乎都对彼此的答案心知肚明，两人对视一眼，又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一个老得只剩下牙床的老者和一名光着膀子背着自家少爷的老者站在深坑的边缘，一齐开怀大笑着。
这场景想想都有些怪异。
然而许多年后，古承回想起过去的往事时，才真正明白枯瘦老者当时的内心想法。他才发现他们两个真是神经病，连问的问题都是相当愚蠢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退出暗部？你为什么不当八狱候了？
因为老大不发薪水，因为要照顾自家小姐，因为要报恩。
因为自己老的快死了。
真是白痴的问题，连这么白痴的回答都能够敷衍过去。
搞不好她家小姐也是个白痴。
被白痴带大的人怎么能不白痴？
古承也没有想到的是，很多很多年后，也有一个人站在暗无天日的街道尽头，大声地骂他无数遍，无数遍的白痴，任凭暴雨淹没脸庞。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你家少爷本来就是学校的学生，我也就懒得管了，至于你这血疯子……”枯瘦老者轻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学生你就别想当了，我会给你安排别的职位”
他终究还是做出了让步。
“也好”古承察觉到了枯瘦老者的好意，点头应了一声。
“走了”枯瘦老者低沉吐出两字，便不再理会古承，身体化作一道黑雾，遁入虚空深处消失不见。
古承看着那转瞬即逝的暗光，没有说什么。片刻后，他的身形融进破碎的黑幕中，悄无声息地飘散向远方。
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两位从上古一战中侥幸存活下来的老人相聚，却又戛然而止。
在这场称不上是谈话的过程中，古承和枯瘦老者仅仅只是寒暄着。两人都很有默契地都没有提及过去的遭遇，也没有互相交代遗言。
因为太多的顾忌和牵绊。
两人曾经是极好极好的朋友，即使到了如今，这层关系也依旧未变。
但是两人都很清楚的是，从他们退出暗部的那一天起，他们之间那层淡淡的隔阂便形成了。
只因为各自截然相反的追求和心底最深处所想守护的事物。
时间可以磨灭很多东西，比如登仙之人的生命，比如浴血厮杀的勇气，比如曾经心中坚定的信念。
又比如不曾打破的铁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