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少女没能看清莫子渊阴沉下去的神情，但是却清楚地听到了少年的请求中所夹杂着的情绪。
她轻咬贝齿，最后微微颔首致意，默默退后几步，转身没入虚空中。
她没有将莫子渊的异常告诉过任何人，也没有尝试去问任何被他埋入心底的顾虑。
那天街头上的相遇亦如此，今天断壁上的相遇亦如此。
她只是想等到少年某一天下定决心，亲口告诉她一切真相为止。
即使那一天也许永远不会到来。
在身形即将消失的瞬间，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悬崖上的黑衣少年，不知为何。
少年的背影显得是那样的萧瑟与孤独。
山崖上最后只剩下黑衣少年一人。
整片山崖的天地灵气突然紊乱了起来，缭绕着的云雾被莫名掀起的巨大气浪冲散，无数穿插在崖缝中的野草青苔被风刃所切割开来，化为飘散的碎叶，却又无法伸向触不到尽头的天际，最后只能默默坠入无尽的深渊。
莫子渊惨笑一声，半跪在坚硬的石面上。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你是为了让我看到这个啊……”他握紧了双拳，重重地锤向崎岖的石面，尽情地宣泄心底的怒意。
一次次举起，一次次锤落。
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早已是皮开肉绽，鲜血飞溅在石壁上，渗入漆黑的裂缝中，泼洒在黑色的夜行服上，彰显出一种妖异的血腥之感。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甚至能隐隐看到突出皮肤的骨骼上，若隐若现的血丝和脉络。
疼痛感，无力感，愤怒感，绝望感，与脑海中翻涌而来的古老记忆交织在一起，狠狠地冲击在他的灵魂上。
血，都是血，火，都是火。
无数的废墟，无数的尸骨，无数的凄厉咆哮，无数绝望的哭喊，无数的恐怖威压……
他背着折断的双剑，独自走在废墟的小道上。
在这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中，在这唯一没有被尸骨所填充的小道上，在这天际都被引燃的角落里，独自一人与无数的强敌拼杀，直至耗尽最后一丝力量，无力地跪倒在地。
背后是汇聚成江河的斑驳血液，是数不清的妖邪尸骸。
身前是互相搀扶站立着的，似能顶天立地的身影。
血腥的寒风拂过。
他想伸手抓住他们的衣角，却只能触碰到无数的风沙。
莫子渊散去了护体的灵力，完全是凭借凡人般的肉身发泄情绪。
然而即使是伤成这副凄惨的模样，莫子渊依旧没有丝毫停下的打算，一直挥舞到再也举不动双手为止，鲜血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条条细小的溪流，顺着流动中的水瀑翻涌而下。
我其实早就知道的，所谓的幸福什么的，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无论怎么珍惜，无论怎样追忆，无论事后怎样追悔莫及，那些破碎的记忆，那些熟悉的师兄师姐们，那些曾经对生活的向往，那些最廉价的奢求，都只是如梦般的泡影。
结局早已注定。
从他踏进那扇门时，他就只能笔直地向前，最后一路通向终点。
此刻眼里所映照着的幸福，只不过是为了让他之后更加痛苦，所给予的施舍罢了。
万年前，龙山灯会结束之后的第二个月。
不知情的莫子渊被师傅以送信为由，提前去往遥远的南海，在经过长时间的长途跋涉之后，本以为告一段落的莫子渊又被师傅的故友强行封禁住神魂，带到安全的地方隐匿起来。
在这之后，仅仅过了几天。
无数从大陆的不可知之地涌出的妖邪蜂拥而来，带着能吞没日月的黑暗与血海摧毁着沿途的一切。师傅以及各位后山所有的师兄师姐们都加入到了这场战争中去，奋力拼杀在最前线的地狱。
在那血腥的杀戮地狱中，在那最艰苦的环境下，在那不存在任何救援的道路上，在那遍地是敌的战场上，唱着曾经的欢快歌谣，为活下去的师弟送上祝福，最后肩并肩地踏入黑暗的深处。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那场几乎席卷了半个大陆的可怕战争仅仅持续了半年便彻底结束了。
妖邪失去踪迹，黑暗重归虚无。
代价是半边化为废墟的大陆以及无数的尸骨。
有凡人的，有修仙者的，也有大能的。
那片集市没能保留下来，只剩下了燃成灰烬的焦炭。那座后山没能保留下来，只剩下四散的碎石，那座道观没能保留下来，只剩下了残缺的砖瓦。他的师傅以及师兄师姐们也消失在了那片黑暗中，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除了莫子渊自己，再也没有任何人还记得他们。
然而等到他意识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早已结束。
他没能看到那场的残酷战争的序幕，也没能看到那场落下的终幕。
他没能找到他们的尸骨，也没能找到回去的路。
无法接受结果的少年毅然决然地拒绝了那位老人的挽留，踏着尸山血海，去寻找任何可能的线索。九师姐为他缝制的衣服多出了无数的窟窿，他的身体也多出了无数破碎的窟窿。
六师兄为他特意打造的剑断了，剑柄上布满裂痕。
八师姐和七师兄留给他的符箓耗尽了，只剩下泯灭的灰烬。
五师姐为他衣服上绣的银杏印记早已磨灭。
大师兄留给他的腰带，化作碎裂的布屑。
三师姐特意为他买的点心，变成了硬邦邦的石头。
二师兄留给他的美酒终是崩裂开来，混进脚下粘稠的血海。
师傅教给他的道理被他抛至脑后。
他的身上仅仅留着那个出门前，师傅递给他的包裹。
被莫子渊小心翼翼地收在怀里。
师傅没骗自己。
他的确是要自己去送信，将这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给这名老者，并让他照顾自己。
师傅骗了自己。
那名老者在看完信后，沉默了许久许久。最后在他执意离开前，将所有的信都还给了他。
里面只有一封信是给老者的，剩下的所有信，都是师兄师姐们早早写好，留给他的。
在莫子渊无力跪倒在地时，是这些信，将他从死亡的边缘给强行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