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渊希望大师兄能告诉自己答案。
他丝毫不认为自己这条命有让大家一同赴死的价值。
“为什么吗……”大师兄微微沉吟了一会儿，似在思索小师弟记忆中的自己，过去踏上战场的理由。
如果真如小师弟所说，我们的结局早已注定，我们的死亡早已是无法逆转的过去。
那么我们踏上战场的理由又该是什么？
他突然想起了后上道观里的日子，师弟师妹们围拢在他身边，亲昵地叫着他大师兄大师兄，听着他讲起那一个个古老的传说，听着他讲起那一个个羽化飞升的仙人……
所有师弟师妹都专注地听着，脸上流露向往的神情……直到月落星沉，直到深沉的困意来袭，直到缓缓沉浸于那些美好故事中的梦境。
自己再为那些单薄的身影盖上被褥，随后小心翼翼地坐下，靠在一旁的墙角，默默守候着少年少女们直到天亮。
他的脸庞上，温和笑容中的淡淡阴霾逐渐褪去，瞳孔深处的复杂散开，最后回归于琥珀般的清澈。
我们所做的事情或许终将失败，我们的故事或许终将落幕，我们的过去或许终将化为泡影。
我们的家园或许终将化作废墟。
我们的羁绊或许只是脆弱的，经不起岁月侵蚀的爱。
但是啊，但是……
如果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能够看到我们的所做所为，能够听到我们乞求，能够将我们凡俗的祈愿牢记于心，那么即使只有极其卑微的丝毫，即使是再也无法传达的思念，那也必定会有其价值所在。
他看向眼前陪伴他多年的小师弟，确认了这份意义的所在。
莫子渊等待在大师兄的答案，试着平复下躁动的情绪，空出的手微微攥紧。
“小师弟，你还记得你上山的第二天，师兄们带你去做了什么吗？”大师兄温和地说道。
他并没有直接说出那个答案，而是想让小师弟自己想明白。
“……记得”莫子渊没有明白大师兄的意思，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大师兄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要说这件事情。
但他相信大师兄会告诉他缘由。
“那年小师弟你上山，你的六师兄和七师兄下山去买菜，二师兄去酒楼买酒”大师兄缓缓说道，眼中流露出难得的追忆之色“八师姐和三师姐为道观装上喜庆的红灯笼，五师姐和九师姐烧菜煮饭，师傅和我哄你开心……”
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只剩下沉敛的月色，山谷间的晚风未能吹散那轮湖中明月。
莫子渊微微失神，在那句句斟酌的熟悉话语下，似乎回到了往昔的日子。
“那一天，大家都很开心，因为又多了一个师弟，后山上又多了一个家人，可唯独小师弟你好像不太高兴……”
“于是我和二师兄便带你下山，带你挨家挨户地去打招呼，带你去福记楼买点心，带你去见识那些最会耍嘴皮子的人，带你去看山下最美的风景……”大师兄有些感慨地说道。
瞳孔中有追忆，有无奈，也有失落和叹息。
“师弟你可知道，你上山来的那段时间里，你身上穿的衣裳，养胃的蔬果，吃饭用的油盐酱料，挂在门檐上红灯笼，都是集市上那些老住户一个劲地塞到我们师兄弟手上的……”
“他们都有家室，有自己的妻儿老小，有的甚至手头并不宽裕”大师兄见小师弟不说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可曾听他们提起过？”
莫子渊的瞳孔微微放大，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幕幕往昔的回忆。
他陪着数十名少年，在雪地里，在梨花树下谈天说地。
他离开小镇，回山苦修，身后是不断挥手告别的少年同伴。
时过境迁。
他一个人孤独地靠在蛛丝网密布的瓦屋墙角。
他一个人孤独地跪倒在满是尘埃的废墟中。
“你能明白吗？小师弟”大师兄问道，打断了莫子渊的思绪。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小师弟想要寻求的答案，但他确定这是他心底所坚守的执念。
即使只是无力的嘶吼。
那也必定有其存在的价值。
莫子渊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松开了紧握住大师兄衣角的，微微泛白的手掌。
“大师兄，你不害怕吗？”
“一但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莫子渊低沉开口。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说出的话有些可笑。
但却又笑不出来。
我偷懒贪玩，胆小怕死，没有吃苦的毅力，没有修行的天赋……到了最后，甚至连和你们一起并肩作战的力量都没有。
连和你们一起战死的资格都没有。
事后追悔莫及又能有什么用？
师兄你也好，师傅也好，紫溪也好，七夜也好，为什么都选择让我活下去呢？
你们都死了，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我一个人在仙界，看着那无数的墓碑，看着那墓碑下不会醒来的人，看着沧海变作桑田。
最后提着剑，拎着酒上路。
却也只能落个神魂皆灭的下场。
保护不了身后的人，报不了你们的仇。
什么都没能做到。
什么都没能改变。
我苟且偷生的意义，真的存在吗？
“死亡吗……当然害怕啊”大师兄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可不是小师弟你所想象的那种圣人，我只不过是一个侥幸得窥修仙之徒的平凡人罢了”
“我和很多人一样，会对死亡抱有敬畏和恐惧”大师兄的双瞳蓦然睁开，最后彻底暴露在外界。声音幽沉而又透彻心扉，像是在叙述着某个不可否认的事实。
莫子渊抬起头，对上了大师兄坚定的目光。
他的心灵微微颤动了一瞬，本能地感觉到了这一刻的大师兄，似乎和记忆中的大师兄有些不一样了。
“那为什么你们还要去？我不是告诉你们那场战争的结局了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去送死？”莫子渊依然不死心，咬着牙说道。
他知道大师兄已经下定了决心，知道自己不能改变他的选择，但他依然不想放弃。
明明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回到了那一天，明明好不容易才能回到道观里，明明好不容易才能再见到大家。
我怎么可能甘心看着你们死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