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便这么一直守在这方凉亭下，看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世道变迁轮转。
直至少年的到来，脑海深处记忆的涌出。
他才再度问出那个埋藏在心底的疑问。
莫子渊微微低头，又抬起头来。
想起了老者提剑拎酒而行的场景。
想起了老者临死前，叩首向南的举动。
他沉默了片刻，停下了纷纷绕绕的思绪。
模仿着老者的口型和声调高声说了两字，旋即大踏步地向北而去。
任凭风声托起他那无垢的大红衣角，在斜阳下熠熠生辉。
任凭黑王与红阎傍在身后，撑起他那不屈的脊梁。
病恹恹的老者听闻莫子渊所说两字，原先佝偻的背部微微挺直了一些，眼角处有清泪滑落而下。
他目送着少年远去的身影，直至消失在天际尽头。
沉默良久后，转身大笑三声，离去。
终是释然。
清武城。
作为镇守边境地带最大的一座城市，平日便留有重兵把守，纪律严明公整，夜晚篝火彻夜透亮，以防北边残留的游寇突袭。
又因为所处乃是交界之地，登仙之人犹如过江之鲫般，随处可见。
指不定街边哪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便是某个隐世的前辈高人，正在红尘中行走苦修。
又指不定哪位酒楼中与您把酒言欢的青年才俊，是哪位榜上有名的天纵奇才，背后站着极其强大的宗门靠山。
道家三清，佛门罗汉，魔宗天下行走。
世道万千，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也许也正是因为这万千的气象，吸引了数不清的凡人欣欣然而往，游荡于市井街头，流转于风尘之地，饮几壶清酒，食几盘酱牛肉，与同行之人笑谈。
城内人声鼎沸，长街十里灯如炽，一片繁华富饶的景象，与城门的森严形成鲜明的对比。
然而今日，城内再无以往的繁华之景。
只剩下一片废墟般的焦炭和浓郁的死气。
仿佛有无数亡灵从地狱中归来。
灾厄重临。
惨叫声，哭喊声，咆哮声，绝望的自暴自弃声，响彻于这座巨城中。
数不清的残肢断臂，横七竖八地斜插在已成瓦砾的废墟中。
焦黑的土壤上，燃烧着残缺木桩上，粘稠的血液汇聚成溪流，流经十里长街，流经鬼市佛堂，流经衙门府城。
却是无人敢应声而出。
仿佛根本没有人烟存在一样。
浓郁的血腥气息飘散在城市上空，似要凝聚成血云，以无尽的血水来洗礼整座腐朽不堪的城市。
幽风未曾有丝毫停歇，似乎是在昭示着那些含恨而终的亡灵们，不甘的怒火。
人间地狱。
莫过如此。
有欣欣而来的士子来到城前，看着半开的偌大城门，看着天穹上的那朵妖异血云，听着城内时不时传来的阵阵绝望的惨叫声，早已被吓得心神俱裂，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随后三步并作两步走，手扒着焦黑的土壤，跌跌撞撞地冲向远方，惶恐地不断哭喊着救命。
声音恐惧到了极致。
头上的发冠失去了踪影。
儒家禅让礼仪，发冠及地而拾的教诲早已被抛到脑后。
这哪里是什么远近闻名的边境巨城。
这分明就是妖魔汇聚的魑魅魍魉之地！
没有人回应他。
一道寒芒突然遁入虚空，转瞬洞穿了青年文士的眉心。
青年文士的瞳孔失去了神采，顺着惯性跌撞了几步后，无力地倒在地上。
脸上至死还残留着恐惧到极致的神情。
似是看到了古书上记载的邪魔。
咚！
咚！
咚！
大地表面不断传来剧烈的震颤声，其声势之强烈，似能掀翻坚固的阁楼。
狂风呼啸间，掀起无数化为灰烬的风沙，卷向还在狼狈奔逃的数十人身上。
呼！
那些没来得及躲过风沙的老弱妇孺顿下脚步，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声，就直接化作凝固住的人形雕塑。
伴随着席卷而来的凄厉幽风，转瞬又化作空中飞舞的灰沙。
嘶！
似乎是有几道桀桀的笑声传来，将那些灰沙尽数吸入滚滚的黑雾中。
两名原先护在逃亡妇孺左右两侧的带刀侠客，早已是浑身浴血，疲惫不堪。
他们本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留下，打算与那道身着黑甲的诡异怪物拼命，结果那黑影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们似的，任凭那些看似凌厉的刀光落在身上，发出火花的摩擦声。
却是挥手卷起漫天的风沙，将那些搀扶着，大声哭喊着的老弱妇孺化为泯灭的灰尘。
两名刀客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却是根本来不及阻止。
疲惫的双眼转瞬变得血红。
身上的戾气和愤怒强烈到了极致。
“混账东西，我草拟姥姥！”刀客双眼血红，凄厉地大声咆哮道，拼尽所有力量，刀芒之上灵光闪烁，一化为三，斩向那道高大无比的黑甲身影。
那六道刀光带着势如破竹之势，转瞬劈开了无形的黑雾，撞击到那沉重古朴的黑甲上。
咔！
没有任何奇迹发生，两把带着森森寒芒的宝刀转瞬化作无数腐朽的碎片，在空中泯灭为风沙。
两名刀客不管不顾，用残余的刀柄，用拳头，用膝盖，用额头，用牙齿，砍向，砸向，撞向，咬向黑甲身影身体上看似薄弱的位置。
像是发狂的野兽。
黑甲身影不屑地嗤笑出声，幽黑的臂甲之上光芒闪烁一瞬，挥手将其中一名刀客拦腰斩成两半，在空中洒出一地肠子血花。
只剩下半边躯体的刀客重重地砸落在地，血红的双眼至死都在看着那名高大的黑甲身影，瞳孔深处似乎蕴藏着恶毒到极致的诅咒。
不曾瞑目。
还活着的一名刀客怒吼一声，在跃起的瞬间拾起地上半根木棍，全身肌肉绷紧，调动体内的残余的灵力，正要借势下劈。
噗！
突然，一道黑芒掠过。
刀客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身体诡异地悬浮在半空中，双臂在挣扎了一瞬后，却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手中的木棍被黑雾所吞噬。
黑雾散去。
一只覆盖着黑甲的粗壮手臂穿透了刀客的胸膛，散发着金属光泽的手爪上握着一颗还在搏动着的鲜红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