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小街,虽然与大街只有一楼之隔,却少了些喧哗与骚动,多了些宁静和安详。街两旁是那种很有些历史的老式立料楼房,青青的瓦,斑斑的墙,街两侧的阁楼在空中亲亲热热地向中间凑,像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耳语。偶尔有行人从街的那头走来,若是街间响起清脆而悠长的声音,人们就知道是年轻女子过来了;若是脚步声急促而短暂,那一定是孩子们放学了。
小面馆在小街的拐角处,当街立着几眼土灶,灶上叠着几口大铁锅,锅里似乎经年累月地滚着翻涌不息的沸水,案桌上整齐地放着油盐酱醋之类的调料;灶的对面立着一只高大的橱窗,里面是散发出阵阵香味的各种凉菜和腌制品。几只猫被主人牵着从小面馆门前经过时,猫们总是放慢了脚步,扭过头来向橱窗里张望,并发出惹人爱怜的喵喵声,而面馆临街的青灰的墙上,用一杆细细的竹竿挑出一面青底白字的店招,上书:兰州拉面。
小面馆的经营者是一对中年夫妇,说着带西北乡音的普通话。老板总是站在灶台前,沉着而又熟练地忙碌着。老板娘则满堂子穿梭,一会儿给客人端面,一会儿从橱窗里用铁夹子拈起客人选中的牛肉,盛在盘子里再上桌,一会儿又麻利地收钱找补。
小面馆的面是地道的兰州拉面,从兰州来的朋友去吃了一回,也这么说。不同的是,兰州本地的面馆往往用那种埋得下大半颗脑袋的粗碗盛面,显得粗犷而分量十足,与那里古朴悍的民风也十分合拍。但在成都这种纤巧而精细的城市里却是行不通的,因此这家小面店没有那种粗大的海碗,用的是蜀地面店常用的二碗,三两面,恰好一碗,足够一人果腹了。这也算是小面馆入乡随俗的改革吧。
但不改的是那种待客的纯朴和可口的味道。老板娘大老远瞄见你,好像你的脸上刻着字,写明了要进去吃她的面一样,在你还没跨进门之前,她就已飞快地将椅子顺好,抹过的桌子再抹一回。进了店,则热情而又不失风度地招呼你坐。坐下来,照例来一杯黄黄的老荫茶,再问你来点什么。老板虽然少言寡语,但每到夜晚客人稀了的时候,他照例坐在桌边喝酒,酒是烧酒,用一只打眼的铜碗盛着,足有五六两的样子,灯光下,铜酒碗发出幽幽暗暗的光。老板面前是一盘牛肉,全不像给客人们端上来的那样切得精细而小巧,一块四五两的牛肉,大约只是用刀拉成了五六块,拈在筷子上,筷子像受重的扁担,晃晃悠悠的。
小面馆的经营时间也与本地面馆有些不同。本地面馆好像没有早上不营业的,但小面馆却早上照例不营业,直到中午十一点左右,老板才端开用墨汁写着编号的沉重的木制门板。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小面馆晚上一般要开到四点,甚至五六点才打烊,这样,老板和老板娘自然没法早上再开门了。
我常在凌晨两点左右从电脑屏幕前抬起涩意的头,去小面馆吃夜宵。下了楼,一个人寂静而清脆的脚步响在青石板的小街上,两旁陈旧的阁楼在昏黄的路灯下像一只只蹲在夜幕中的兽,而谁家夜哭的孩子大声地吵着,随即阁楼上的灯亮了,传来母亲呵护孩子的低语和父亲起床时挪动椅子的声音。这时候,小面馆的炉火红红的,灶上的水含浑不清地咕噜着。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老板在桌前喝酒,老板娘坐在老板对面有一眼无一眼地看电视。更多的时候,她其实在用一种欣赏的目光看着她的丈夫,那眼神,有些像一个母亲在看她淘气的儿子。
走进店里,老板娘含笑招呼我坐下,然后要起身为我煮面,但老板不让,他用一种夸张的表情对老板娘说:“你做的那面条也算兰州拉面吗?别把我王老五的招牌给砸了。你到兰州打听打听,我王老五的拉面,那是阳澄湖里吹喇叭——名声在外。”——后一句话已是对我说的了。
可能是没有其他客人的缘故,也可能是烧酒的缘故,老板变得健谈起来,天文地理,人情风俗,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拉着话。我问他,深更半夜的没几个客人,你还不如晚上早点关门,早上早些开门更合算。他说,你不知道,还有一班凌晨四点的火车要到呢。坐了一天半夜的火车,到我这店里喝口面汤,多舒服!要是我把门关了,这两条街上是再没有面馆的了。
吃罢面,我往回走,老板仍然在喝酒。我孤独而悠长的脚步声又一次在深巷中回荡。天快亮了,有一列火车就要冒着凌晨的寒意从远方如期地抵达这个城市,那些为了生计而在这样的夜里漂泊远方的人也许不会知道,在这小街的深处,有一簇红红的炉火和一碗热腾腾的兰州拉面在等着他们,为他们未知的命运打上一个温馨的间隔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