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面包例为饥饿年代的食谱,无疑有些勉强,因为饥饿年代里,能够吃到面包的,已属非富即贵的人物了。但对我而言,饥饿年代的面包给我留下了更为深刻与忧伤的印象。
那时,面包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这奢侈品我们却有机会在一年中享受那么一两次——父亲是公社干部,一年里总有几回要到县里开会,而到县里开会,就意味着会有面包的。
县里的会议结束时,父亲趁着夜色拎着那只和夜色一般黑的手提包回家了,我们几兄妹都知道,在父亲的手提包中,一定有一个或者两个他舍不得吃而留下来的面包。面包搁得太久,已经失去了水分,变得干燥而坚硬,加上那时的面粉比较粗,这面包看上去不像是食物,更像是河边那些半风化了的深褐色的石头,美妙的石头。
我们在父母的主持下,公平地分食那一个或者两个面包,每个人只有小孩的手掌那么大一块。分到面包后,我们迫不及待地吃起来,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待面包吃得只有指头大的一点时,速度慢了下来——肯定不是已经吃饱了,而是想将面包那无比美妙的滋味多保留那么一会儿,哪怕半分钟。等到面包完全没有了,我们又开始捡食桌上有可能掉下的面包屑。
面包吃完了,我们开始盼望父亲又一次去城里开会。那时候,我们不知道,父亲为了到城里开会,得走上四十里山路,而为了节省两个面包,他得有两个早晨空着肚子坐在会议室听首长们的长篇大论。那时候,我们总是抱怨面包太少,对此,父亲抱以羞愧的一笑。那时候,我们完全忘了在一旁主持分面包的父母,哪怕一星面包屑也没有。多年后的今天,我想,如果当时我们能够坚持让母亲在分面包的时候,也为她和父亲分上那么一小块——哪怕仅仅是指头大那么一小块,那么今天,我们该留下多么美好而又辛酸的回忆呀。
可惜,也许因为年幼,也许因为饥饿过于强大,我们只看到了自己手上的那块面包,那块因为缩水而变得干硬的不真实的黄面包。
油渣我一直喜欢吃油渣。报上说,油渣吃多了会诱发癌症,为此,家里在熬了油之后,总是把那些黄黄的,滴着油水的油渣倒掉,这委实让我痛惜而伤感。因为,在饥饿的年代里,油渣曾是多么让人想往的佳肴啊。
小时候,由于家贫,有一段时间,我被送到姨妈家借居,因为姨父是木匠,姨妈家虽然也穷,但比起我家来,却算得上小康了。姨妈家在山里,年年都要喂一头大肥猪,虽说肥猪都无一例外地按政策交给了国家,但总能留下几十斤猪油自家食用。熬了猪油,自然就有油渣。姨妈家的油渣装在一个大木盆里,木盆锁在姨妈和姨父房间的柜子中。有权,于是趁姨妈和姨父外出时,三兄弟合伙揍了我一顿,虽然揍得厉害,可我一直没哭出声——倒不是我从小就勇敢,而是怕一旦哭出声,嘴里那块油渣就会掉出来。
姨妈回来后,痛打了她的三个孩子,她的孩子们哭了,我也哭了,后来姨妈也哭了。那天的晚餐,姨妈用青菜炒了足有两大碗油渣,吃饭时,她不断地为我和客人来时,姨妈她的孩子们寻找就会用一只小木那些埋伏在青菜碗装出半碗油中的油渣,而她渣,炒在青菜或只是一个劲地吃萝卜里,这在当青菜,好像青菜时,算得上高规倒比油渣好吃似格的宴席了。吃的。
饭时,几双筷子在青菜萝卜中打五年前,姨架,如同淘金者父去世了,姨妈淘取黄金那样,的三个孩子为了寻找不多的几块生活各奔东西,幸福的油渣。有的去了昆明,有的去了县城,姨妈家有三个孩子,和我年岁相当,姨妈常常背了她的孩子,从木盆里拈一砣油渣悄悄塞给我,我把油渣放进嘴里,油油的、磁磁的油渣使人立即感觉到了一种充实和幸福。后来,姨妈的孩子发现了我享受的特家中只留下姨妈一个人独自生活。而我不见她,也已快十年了。不知道姨妈还养猪不?不知道她的油渣还放在柜子里不?我已有二十年没吃过油渣炒青菜了。
我想吃油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