撮土壤,偏偏长了一株马食苋,显出颇有些气度和傲骨的样子——野菜之不同凡响,首先就是这股子野性吧?
马食苋的吃法与人食苋一样,或炒或蘸,唯马食苋纤维较粗,吃起来颇费些力气,若是一家人同时吃一盘马食苋,数人共同咀嚼时,听上去撕咬声便响成一遍,如同午夜的牛圈,一群大大小小的牛在细细地反刍。马食苋于我已是十数年不曾再吃,然每当想起这野菜,脑子里便回忆起这一全家共吃野菜度荒年的情景,不禁令人为生活的苦楚而鼻酸。
我猜想北方大抵也该有马食苋,且多半用来喂马,否则就不该有这个名称了。然四川南部无马,因此马食苋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之叹。乡人把它割来喂牛,牛是一种极具耐心的动物,任是那些快要老成木本的粗大的茎,也慢慢吃到肚里,然后背负起沉重的犁铧,在紫色盆地里苦苦地煎熬贫困而单调的日子。
前不久回故乡,故乡有一酒楼,以做野菜而擅长,其中便有一味马食苋,端上桌来,盛在精美的瓷盘里,佐以数十味调料制成的蘸水,嚼在嘴里,却丝毫也尝不出马食苋的滋味了。
将原本因卑微而只在饥荒年代上桌的野菜如此富贵地包装一番,这已经与野菜的本意大相径庭了。我想野草们也是不愿意住进酒楼的。它们的家应该在那广大的原野上,在一位贫穷而坚强的母亲手里。
蕨菜书上说,周武王伐纣前夕,原本是纣王的两个子民的伯夷和叔齐——也就是孤竹国的两个王子——曾经极力劝阻,这两兄弟认为纣王虽然无道,可他毕竟是天下的君王呀,武王作为臣子而攻打君王,自然是大逆不道的。但周武王是一个有脾气的人,他才不管这两个小国王子的劝说,一股作气把纣王连同商朝给灭了。消息传到伯夷和叔齐两兄弟那里,这俩老头子气得不行,发誓不食周朝的粮食,就从周武王给他们安排的招待所跑到了酉阳山中。但人活着是难免要吃些东西的,即便伯夷和叔齐这样的忠孝节烈者也在所难免,可他们既然发了誓不吃周粟,当然就不好意思反悔了,于是就在山中采薇吃。鲁迅老夫子曾经作过一篇小说就叫《采薇》,说的就是这个故事。
薇是什么?薇就是蕨菜。蕨菜是什么?我老家唤做蕨萁草是也。大凡山地丛林中,均不难找到蕨菜,锯齿状的叶子,中间往往醒目地长出一根细嫩而修长的薹——也就是蕨菜最好吃的精华部分了。
乡人不知道蕨菜是能吃的,竟把它叫作蕨萁草——是草而不是菜,整个地降了个等级。因此老家山中的蕨菜常有长至一两人深者,只能砍回家当柴火烧掉。而在目前的都市里,一些高档饭店,同样是这个蕨萁草,摇身一变成了美味,没有相当的花费大约无法过一把伯夷和叔齐的口瘾。
前年随作协到大巴山采风,大巴山林深草茂,蕨菜甚丰,且当地人大约比我老家的乡亲要开化一些,已经懂得这是一味圣贤曾当饭吃过的野菜,几乎每天都有一大盘油绿绿的凉拌蕨菜端上桌,佐以当地所产包谷土酒,蕨菜清香,酒味绵长,别有一番风味。
另,诗经中有相当篇章说到蕨菜——当然叫做薇。我觉得蕨菜的几个名字中,最有诗意的还是薇。蕨萁草显得粗俗,蕨菜又太功利,均不如叫做薇。筷子挟起几片薇叶,吃在嘴里自有清香,另有一番吃历史的悠长。中餐有时候吃的就是这么一种气氛和意境,倒不在乎食物本身了。所谓得鱼而忘筌,得意而忘言,诚如是也。
响响草响响草是小名,至于它的大名是什么,我至今也没搞清楚。这是一种极贱的草类,往往生长在麦地和豆地之中,如果麦苗长得不好的话,那么这地里就多半是响响草的天下了,我猜想陶渊明先生所谓“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那过于茂盛的草可能就是响响草。
响响草富攀缘性,比麦苗和豆苗更耐干旱——这大约也是野菜能在最恶劣的环境里如火如荼的主要原因吧?春来,细细的响响草如同乡人们瘦骨嶙峋的手,不过,乡人的手多半粗陋无趣,响响草则会开出微小的红色或白色的小花,近了方才看得见,远一些,只看到星星点点的白色或红色此起彼伏。
花期之后,响响草结出酷似豌豆的果实,只是响响草的果实要比豌豆更细小一些。剥开响响草的豆荚,里面便是它小小的却丰满的果实了,看上去,这些果实状若巴掌大的鲫鱼的眼珠子。
就是这些眼珠子可以当作食物。这款野菜我不曾吃过,据母亲说,这小东西看上去虽小,但想要把它煮熟却颇费周折,必须先在冷水里浸泡一个晚上,到次日猛火烹蒸,熟后拌上作料,即可食。食之,味同嚼蜡——不用说,这也是一款仅供饥饿年代食用的“菜品”。
母亲曾言,六十年代大饥饿,响响草乃是当时的主要副食品之一,凭借它,母亲活了下来。在此,我要向这些平凡的响响草致敬了。
这段时间泡在史书里,每每惊惧于中国历史上那周而复始、连绵不断的饥荒,以至于有了写一部《中国饥饿史》的冲动,如果真要写,我想一定得用上相当篇幅来记载那些可供荒年救命的野菜,如响响草之类。它们虽然平凡而不见于歌咏,却曾经是一个饥民活下去的全部希望和勇气所在啊。
侧耳根侧耳根的学名叫鱼腥草,大抵因其总是散发出淡淡的鱼腥味吧?春来,丘陵的田边地角,坡上坎下,大凡湿润处,均有侧耳根们的身影:矮矮地趴在角落,“心形”的叶片呈浅绿色,挤在盛开的满天星、野菊花之间,像个不善言辞的乡下人。
把侧耳根连同白色的根须一同“啄”出,洗净,切碎,浇上豆油、醋汁、辣椒面、三合油食之,其味甚佳,极是爽口。故川南之自贡、内江、泸州等地,宴席近尾声,众人皆不堪油腻时,总有一盘清清淡淡的侧耳根上桌,叫人在满目大鱼大肉之间顿时耳目一新。
侧耳根解暑热,可退火,城里人尤爱尝鲜。乡间女子们便挎竹篮,握镰刀;寻觅觅,一顿饭功夫,可啄到一小篮。伊们趁早晨啃踩了露水,到城里沿街叫卖:“侧耳根……侧耳根!”细碎的脚步叩在古老的青石板路上,一直送到很深很深的小巷。
幼时,我在镇上念小学,极贪玩,一个父执教育我:像你这样不上进,怕将来只有娶个啄侧耳根的瘌子姑娘!他本意是想说得调侃些,倒并没有折辱啄侧耳根的女子之意。然我听后却极伤心:邻家小姐姐,和我很友好,也是啄侧耳根的,可她却有一头黑瀑布般的长发。小姐姐把卖侧耳根的钱攒在一只罐头盒里,说是等到过新年时,就够买一只红皮球了。
然而不到过新年,小姐姐便随父母的“改正”迁回了城市,十数年来,杳无消息。
现今的丘陵,依然是一样的青山绿水,村落人家,啄侧耳根的女子走了一茬又一茬,只有侧耳根依旧翠绿着,沉默在广阔的田野上,等待乡村的女子将它们啄回家去,洗干净;再送到小贩手中,坐汽车、坐火车来到都市,悄然出现在你家的餐桌上,等你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