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新国学(第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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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自我觀看的影像(7)

觀畫者也就是書寫者,看似相隔一段距離觀看贊文對象行事作為,勸説對方應當如何如何,其實畫中人、看畫人、書寫者全為同一人,明顯是夫子自道情況,作者卻有意以此種筆法將自身抽離,似將畫中人視為不相干的另一存在,彷若客觀省察對方一生境遇,其實書寫者是借由這種方式“反身看見自己的生存樣態”胡紹嘉《書寫與行動——九〇年代後期,女性私我叙事的態度轉折及其意義》(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博士論文,2001年),第20頁。胡紹嘉認為人可借由自我文本的建構以反身看見自己的生存樣態,經歷一種“客體化”歷程,其觀念或可作為此處袁説友心態的參考資料。,“子方嫉人之弗競,人亦笑子之甚迂”、“天下皆智汝獨拙,天下皆敏而汝獨迂”也正流露出書寫者的自嘲心態。

此外,第一篇以接連二組問句起始,第二篇也在文章中段穿揷“盍歸乎”、“盍老焉”問句,但書寫者心中其實早有定見,因為對個人在現實生活中的困頓挫敗不能理解,所以透過提問宣洩内心激盪情緒,彷彿可以借此對抗外在世界的干擾,為自己尋得安身立命的依據。而連串疑問句所造成的力度也遠比平鋪直叙來得强烈,讓人如親耳聞見書寫者對畫中人提問情景,印象深刻。再者,一般自贊文幾乎都是以第一人稱方式娓娓述説個人想法,袁説友轉換人稱寫法卻能跳脱固有常規,使文章具有另種趣味。

時代相近的陳淳(1159-1223),自贊文也出現第二人稱筆法,如:

天賦爾貌,幽乎其閑。地育爾形,頎乎其寬。視諸孟子之睟面盎背,孔子之温厲恭安,須力學以充之,而無愧乎聖賢之容顏。《夢中自贊繪像》,《全宋文》,第296册,卷六七四一,第73-74頁。

以四句四言開端,“爾”又較“子”、“汝”典重,營造出和緩沉穩氛圍,第五句開始以散化句字表達作者對“爾”的期許,要求“爾”力學充實内在修為,以不負聖賢容顏。考諸陳淳畢生推求理學,雖曾代理長安縣主簿史傳及關於陳淳研究都未曾提及“長安縣主簿”一職,戴螢根據《北溪大全集》中《權長泰簿喜雨呈鄭宰》、《解職歸題主簿軒壁》二詩及《長泰縣志·歷官》,認為陳淳曾代理長安縣主簿一段時間,可資參考。詳見是氏《〈宋史·陳淳傳〉考辨》(《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第160頁。,特奏恩授迪功郎泉州安溪主簿,卻未上任而卒參見李玉峰《陳淳理學思想研究》(河南大學中國哲學史碩士論文,2008年),第1-5頁。,終其一生,並未能成就經世濟民事業。《夢中自贊繪像》似將作者内心潛藏的意念借由“夢”浮現,在贊文中明白抒發,利用“爾”字陳説,一方面或許較符合夢中看待繪像景況,一方面似又將現實自我與夢中自我區隔,展示彼此距離,頗有别出心裁效果。

周必大(1126-1204)《劉氏兄弟寫予真求贊時年七十》云:

骨相屯,氣宇塵。濁不盈,臞不清。視爾形,省爾身。無古心,無時名。乃久生,真幸民。《全宋文》,第232册,卷五一六八,第172頁。

全是三言句,不似四言句穩妥平整,反較俐落簡潔。據現存文獻考算,周必大共作有27篇自贊文,數量驚人,雖各因不同機緣書寫,但對自我人生的省思重視則始終一致。文章多以四句七言組成,押韻,但如《張孜仲寅寫予真倚松而立戲贊》云:

曾陪漢幄運前籌,也忝分封萬户留。未問家傳黃石法,且來閑伴赤松遊。《全宋文》,第232册,卷五一六八,第179頁。

自畫者張孜(?-?)切入,以漢代張氏先祖張良(?-前186)為歌詠主角,從而表抒倚松而立閑伴赤松子遊的悠閑情趣。題目自言“贊”,可見周必大心中認定體類為贊文而非詩,且27篇贊文另有八句四言或長短不齊散文句式寫法,筆法各有不同,變化多姿。

前引鄒浩《道鄉贊》二首則為六言,也是較特殊的贊文形式。周紫芝(1082-1155)《北窗自贊·一》云:

行行言言,白眼視之,面目可憎。期期艾艾,俚耳聽之,語言無味。怒罵笑譏,非世所違。誰其尸之,自我為之。《全宋文》,第162册,卷三五三一,第312頁。

有别於絶大多數贊文二句一斷的誦讀韻律,改以三句一斷,一般習慣,二句一斷在吟誦時較有平穩舒緩氣息,三句一單位則異於慣常口吻,朗讀觀閱時極易產生陌生化效果,同時可借由奇數句組構方式增强頓挫效果。另如前引“一且謂吾仕耶,毀冠裂冕,與世闊疏;一且謂吾隱耶,垂手入鄽,與人為徒”先以“一且謂吾仕耶”、“一且謂吾隱耶”提問,再各以二句四言句回答問題,為一二一二斷句方式,但基本上前三句與後三句各成一組,可概略歸為三句一斷,都是創新寫法。

六、結語

綜上所論,我們不難得知,宋人雖借由史論文、詠史詩等作品尋繹借鏡楷模,追慕前賢,但同時也透過反躬内省以思索自我定位問題,自叙性文章正可作為觀察起點。宋代各類自叙性篇章中,自贊文數量遠較自傳、自序、自撰墓誌銘、自祭文、自箴衆多,而且風貌豐富,各具姿采,就文體演變角度而言,更有諸多創易革新之處,值得注意。

以内容而言,宋代自贊文極少於文中重現畫中景象,而是分由幾重面向觀看自我,一是明白對鏡與圖像差别,試圖借由肖像畫凝定時間,而借助紙墨呈現的畫中人物實已經過層層譯讀,與描繪主體之間產生距離,為畫師所創造的存在,李之儀、釋文準、釋可湘之類受釋家思想影響的文人或僧侶,觀畫之際多就大千俱空、萬物虛幻等角度切入,質疑畫師如何再現“真”“相”?此類作品書寫重點不在描繪畫中人物形貌或探討畫像肖似與否,而常是佛教義理的闡述,人生真理的領悟。

另一類作品則是思考,即使外形可寫,但主體精神卻非丹青能倣,因此著意提問畫像與内心本質問題,借自贊文表彰個人志趣,如現存第一篇宋人畫像自贊文——張詠《畫像自贊》即為一例,全篇似命名説般剖析自名“乖”“崖”意涵,顯揚作者個性特質。蘇轍《自寫真贊》、《壬辰年寫真贊》則近似簡要自傳,以回顧一生方式表達個人體悟心得,頗具得道明理意味。最重要的為黃庭堅八篇寫真自贊,自白嚮慕王維、懶瓚師、黃叔度諸人,其中五篇自成系統,環環相扣,文字愈趨簡要,筆法各具特色,思想意涵也有所轉化,完整呈現黃庭堅對個人出處進退及自我認知的態度;另三篇自贊皆與槁木、死灰、虛舟、任運有關,極可能為同一時期作品,反映黃庭堅企求不為紅塵俗事驚擾,祈願隨適自在的期盼。

南宋時,胡銓、洪适等剛正儒者身處偏安一隅、奸臣弄權時局中,不為邪佞所沮,借由自贊嚴正宣明志節,已不為畫像所拘限。或因時代氛圍所致,南宋比丘如釋居簡所書自贊文有别於北宋釋文準諸人作品,不提畫像真幻虛實問題,不重複佛教思想,而能超越“是相非相”的論述範疇,頗具時代精神。

此外,宋代自贊文更有突破傳統頌美褒揚傾向,類近箴銘性質的作品,如陳摶《自贊碑》以君子慎其獨自勉,鄒浩《傳神自贊》戒惕自己“汝惟自新,日以省循”,李呂也明言“形吾自寫,贊吾自書。豈徒然哉?蓋將有警於多也”,劉一止“四十九年,我知其非”、“自省過去事”更是借自贊省思過往生命際遇,作為督促自我參考,自贊文寫法與作用已有所拓展。此類作品時間橫跨宋初至南宋,但以南宋數量較多,可能與文人身處環境有關。

而陳亮《自贊》闡發自我期許,側重未來展望,異於北宋蘇轍諸人回顧前塵往事視角;南宋末年則因遭逢世變,金履祥《紀顏自贊》、鄭思肖《自贊相》與文天祥《自贊》都為自贊文開創嶄新寫法與用途,頗為特出。

内容之外,宋代自贊文筆法也饒具新創趣味,如以三言、六言行之,散文化句式、口語俚俗字詞、騷體賦形式、三句一斷等多種方式行文,皆異於傳統四言韻語、促而不廣、意長語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