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是个始终关心国际政治的学者。早在民国初年,他还在美国留学时,就预见到处理对日关系将是中国的最大难题。他曾因此想到日本作深入的观察,只是他还想不清楚,是作为传道者去,还是作为学道者去。这种不确定的心态,他似乎始终不曾完全摆脱。因此也可以说,他对这个“一衣带水”的邻邦始终未能彻底了解。这既同胡适的个人教育背景有关,也同中日两国间充满悲喜剧的历史有关。我们在他的言论著作中可以看到,他对日本往往是毁誉交加、爱恶难定。对日本现代化的成功,对他们善学别人长处、争强好胜的民族精神,以及爱整洁与爱美的习惯,他都极口称赞。而对他们某些保守的陋俗也时有讥评,对他们的黩武的****更是毫不掩饰其反感。
胡适对日本人的这种复杂的心态,在后来日本侵华、中华民族危难的时期,使他扮演了一个颇富戏剧性的角色。
一
1931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揭开侵华战争的序幕。对这一事变,胡适的反应十分平静,平静到近乎不合情理的地步。请看他9月19日的日记:
今早知道,昨夜十点,日本军队袭攻沈阳,占领全城。中国军队不曾抵抗。
午刻,见《晨报·号外》,证实此事。
此事之来,久在意中。八月初与在君(指丁文江——引者)都顾及到此一着。中日战(指甲午之战——引者)后,至今快四十年了,依然是这一个国家,事事落在人后,怎得不受人侵略!(《胡适的日记》手稿本,第10册。)
这里没有愤怒,没有抗议。有的只是自责:40年未能真正记取教训,努力使国家强盛起来,致遭第二次侵略。
同日,胡适应著名史学家陈寅恪之请,写《题唐景崧先生遗墨》(唐景崧,清末任台湾巡抚,于甲午之役,中国败绩割台之际,倡立台湾民主国以抗日军,旋即失败。陈寅恪先生的夫人唐莹是唐景崧的孙女。)诗云:
南天民主国,回首一伤神。黑虎今何在,黄龙亦已陈。几支无用笔,半打有心人。毕竟天难补,滔滔四十春。
这首诗已透露出一种压抑的悲愤之情。但他所悲愤的是中国人空度了“滔滔四十春”。
九一八事变后,中国共产党和一些团体,与广大教师、学生,不断有急切要求抗日的表示,而蒋介石国民党当局,以“攘外必先安内”为辞,坚持不抵抗。东三省很快落入敌手。胡适从他的“理性”出发,认为当时中国实无对日作战的能力。因此他拥护不抵抗,并屡次建议与日本“直接交涉”,以求有条件的妥协。他的这一立场,曾受到各方严厉的批评,不少人甚至认为他“媚日”。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日本开始全面进攻中国。至此,蒋介石也逐渐明确联合共产党共同抗日的方针。为实现这一转变,蒋介石在庐山召集各界人士举行谈话会,胡适亦应邀参加。
胡适于7月9日离北平去南京,12日赴庐山。(拙著《胡适年谱》及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均记作7月8日离平,11日赴庐山。但据胡适1937年8月11日给张元济的信所说,是9日离平,12日赴庐山。)
庐山谈话会第一期从16日开始,20日结束。26日,第二期谈话会开始,胡适参加了其中部分活动,于28日下山抵南京。谈话会期间,胡适曾要求政府将华北交涉的全部文件公布,或印成文件分发有关人士详加研究。这一要求的实际意图,很可能是为对日交涉作准备。从他下山后与朋友谈话及向蒋介石进言的内容看,他所关注的是继续从外交途径谋求解决,避免全面战争。但这期间大多数人倾向于认为交涉已毫无用处,主张对日作战。蒋介石本人这时也一再作出抗战的表示。7月13日,蒋下令孙殿英、庞炳勋部向河北进发。这是一个重要的姿态。19日,蒋在庐山发表谈话表示,如果日方不尊重中方最低限度的条件,则中国就临到最后关头,“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31日蒋又发表《告抗战全体将士书》,进一步表明了“齐心努力杀贼,有进无退,来驱逐万恶倭寇”的决心。自然,在这些公开表示的背后,蒋介石也并未完全放弃外交解决的任何机会与途径。
胡适下庐山到南京后,和所谓“低调俱乐部”的汪精卫、周佛海、高宗武、程沧波、陶希圣等颇多往来,互相交换意见。所谓“低调”,是相对于抗战的主张而言的,即主避战求和。“低调俱乐部”则是他们自相标榜的雅号。
7月30日,胡适到高宗武家,谈及两事:“(1)(对日)外交路线不能断绝,应由宗武积极负责去打通此路线。(2)时机甚迫切,须有肯负责任的政治家担负此大任。”( 《胡适的日记》。)他当天打电话给陈布雷,“勉他作社稷之臣,要努力做匡过补阙的事”,随后几天,他极意谋求与蒋介石深谈对日事。可以推断,他还是希望蒋介石亲自主持对日交涉,“担负此大任”。
7月31日,蒋介石夫妇邀一些人吃饭,胡适以人多“不便说话”,只在临告辞时说了一句话:“外交路线不可断,外交事应寻高宗武一谈,此人能负责任,并有见识。”( 《胡适的日记》。)当天下午,蒋介石、汪精卫都找高宗武谈过话,所谈内容不得而知。后来的事实可以证明,蒋、汪都信托高宗武,要他设法与日方联系。
8月3日,胡适应邀与王世杰谈话,“主张汪、蒋向日作最后之和平呼吁,而以承认伪满洲国为议和之条件”(《王世杰日记》手稿本,第1册,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印行。)。就在这一两天内,胡适还亲向汪精卫提出此主张,汪转告给蒋。而“蒋虑军心动摇,不便由彼呼吁和平,不拟变更应战立场,但令外部仍与日周旋”(《王世杰日记》手稿本,第1册,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印行。)。
8月6日,胡适面见蒋介石,唯恐谈话之不能尽意,乃先作一长函。主要意思是:“在大战之前要作一次最大的和平努力。理由有三:(1)近卫内阁可以与谈,机会不可失。(2)日本财政有基本困难,有和平希望。(3)国家今日之雏形,实建筑在新式中央军力之上,不可轻意毁坏。将来国家解体,更无和平希望。和平外交的目标:(1)趁此实力可以一战的时候,用外交收复新失之土地,保存未失之土地。(2)彻底调整中日关系,谋五十年之和平。”(《胡适在抗日战争时期的一部分日记》,载《近代史资料》,1955(2)。)这次谈话中,胡适并未提及承认伪满洲国的问题。他这时的基本考虑仍是:中国军力,不足言战,战则中央军力必毁。“与其战败而求和,不如于大战发生前为之。”(《王世杰日记》手稿本,第1册。)
看来,蒋介石并没有采纳胡适的建议。据王世杰记载,蒋介石在第二天举行的“大计讨论会”上,“颇讥某学者(指胡适之———王世杰原注)之主和”。蒋氏其实是作政治姿态,要他的下属相信他的抗日方针已定,不容动摇。而实际上,他仍未放弃与日本的外交周旋,正如王世杰所说“政府既不放弃外交周旋,则胡氏主张实际上并未被蔑视”(《王世杰日记》手稿本,第1册。)。但胡适这时期一再倡言和议,是颇冒舆论之大不韪的。程潜在最高层会议上曾指责胡适为汉奸,居正甚至声言应该逮捕胡适。但胡适自以为是为国家着想,所以甘冒不韪,与他的“低调同志们”继续活动对日妥协。
8月16日,胡适应邀到周佛海家同高宗武、程沧波一起“密商外交进行办法”,并“预计三个月后可开始外交”(《周佛海日记》(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
8月18日深夜,在周佛海家有长谈。参加的除高宗武、程沧波外,尚有梅思平、顾祝同、郭心崧。他们商定由胡适与陶希圣再去见蒋一次。(参见《胡适的日记》手稿本,第13册。)周佛海并要求胡适“在国防参议会约集同志,制定方案,促进外交”(参见《胡适的日记》手稿本,第13册。)。经陈布雷安排,8月19日,胡适与陶希圣同见蒋介石,“谈话不很有结果”。蒋氏却提出要胡适“即日去美国”的建议。由于此时胡适力主和议,而蒋介石的态度是对日作战,他不知道此时去美国“能做什么”(《周佛海日记》(上)。)。
8月28日,在程沧波家里,胡适与周佛海、高宗武、梅思平再次聚谈。30日,周又将胡适与高宗武邀至家中“商对日外交进行步骤及要点等具体方案”。他们将所拟方案交给蒋介石,“蒋先生已完全同意原则”。周佛海认为胡适是主张对日交涉的有力分子,故不愿其赴美。但考虑蒋介石派胡赴美“意旨已决”,只希望他尽量暂缓赴美。(参见《周佛海日记》(上)。)
这就是说,直到8月底,胡适还在为和议奔走,仍想避免全面战争。
二
在蒋介石的一再督促下,胡适终于答应赴美。8月29日,王世杰奉蒋介石之命,与胡适商议赴美计划,但未获具体结果。大约此时,胡适尚未由主和转到拥护抗战的立场上来,故一时难以形成赴美开展工作的计划。8月30日,王世杰向蒋建议加派钱端升、张彭春赴美作宣传。至9月初,蒋氏最后确定派胡适、钱端升、张忠绂三人赴美,为中国抗战作宣传,争取美国的同情和支持。这是胡适对日态度转变的一个关键。这时,他开始劝导汪精卫、高宗武等,不要太悲观。承认他们“当日未免过虑”。9月8日离开南京时,他明告他的“低调同志”汪精卫、高宗武、陶希圣三人说:“我的态度全变了。我从此走上了‘和比战难百倍’的见解。”(《胡适来往书信选》(中),364页。)
究竟是些什么因素促使胡适对日态度发生这一重大的变化呢?
这可从三个方面分析:
(一)对日本的观察。七七事变后,日本虽口称“不扩大方针”,却一直坚持要中国完全屈服于日方的要求,连蒋介石所提出的最低限度的条件,日方也不肯接受。事变一个月后,日军又向上海发动攻击,并轰炸南京,在在都表示出日本要灭亡中国的野心。上海战事的情况,胡适曾在国防参议会中听过马君武和沈钧儒的报告,南京的轰炸,则更是目睹身受。日军的侵略气焰逼人日甚,这不能不使胡适考虑他的和议主张究竟有无实现的可能。
这里不妨回顾一段插曲。1935年7月,胡适的好友丁文江曾为《大公报》撰写“星期论文”:《苏俄革命外交史的一页及其教训》。丁氏劝蒋介石学俄国十月革命后的新政权,为赢得一段和平的喘息时间,不惜付出最大的代价,与德国签订布列斯特和约,以保住新生的革命政权。丁氏这个历史比喻很不恰当,但却颇引起胡适的兴趣。他随即写了《苏俄革命外交史的又一页及其教训》。大意是说,列宁下决心不惜代价去换取和平,结果却没有达到目的。开始是国内敌人的进攻,接着是协约国的干涉。苏俄后来得到的和平,不是靠不惜代价的让步换得的,而是用战争打出来的。当时他曾问到:“如果万分退让的结果,还换不到那最重要的一件事(指和平——引者),我们应该走什么路?我们应该准备走什么路?”(《独立评论》,第167号。)可以说,七七事变后,经过一段奔走和平的努力后,胡适自己重新回答了他两年前提出的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