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概念意释
儒家讲仁爱，仁爱的直观表现是爱的情感。但情感的背后不是朴素的同情心，其中凝聚着一个重要的理念，这个理念是儒家诸理念中的核心，它就是“中庸”。“中庸”是何意？程颐说：“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二程遗书》卷七，见《四库全书》，光碟检索版。）即不偏是“中”，不变是“庸”。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里继承了程颐的说法。程颐对“中”的解释不是没有根据的。《中庸》载：“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20页。）《中庸》“执其两端，用其中”的说法又源于孔子。《论语》载：“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论语·先进》，1104页。）这是孔子对子张和子夏的评价。子张做事总是超过限度，子夏则是不及。两者都不好，“中”最好。但是，不能认为程颐的说法非常透辟。笔者认为，对“中庸”的含义还需要深入挖掘。“中庸”一词原出自《论语·雍也》：“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论语·雍也》，1097页。）《论语》记载孔子提到“中庸”就这一次，而且语气说得这样重。我认为，这话应是孔子晚年说的，很可能说出不久，就病倒不起，不久就告别人世。一个人晚年说出的话，应该比早年说出的话含金量要高得多。孔子晚年不但提出“中庸”，而且说“中庸”作为“德”是“至”，即是天下最高的、顶尖级的“德”。孔子可能还是怕人们对“中庸”重视的程度不够，又用“其……矣乎”的语气句式来强化自己所表达的内容。笔者可以肯定地说，程颐对“中庸”的解读是远远不到位的。程颐对“中庸”的解读充其量只是术的层次，还远远没有深入到道的层次。这个术的层次的解读容易让人把“中庸”理解为调和、抹稀泥、五五分成、一人一半。
如何从道的层次解读？从道的角度看，“中”是恰当合适的意思。也可能五五分成合适，也可能四六，也可能三七，也可能二八，也可能九一，也可能我全拿，一点也不给对方。到底怎么分才合理，那是术的问题。总之，划分得恰当合适就行。如此对“中”的解读还不够，不过这里暂时先放一放，先来解释“庸”。“庸”是何意？先秦儒家经典没有做非常明确的解释。倒是庄子有明确的解释：“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南华经·齐物论》，2359页。）庄子解“庸”就是使用，是贯通一切的使用，用在哪都得当。不过这是庄子从道家的角度进行的解读。先秦儒家经典虽然没有明确的解读，但笔者认为，仍可以从上下文的意思中去揣摩。“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20页。）人都说我聪明，一到实际生活中，被人引诱到捕网陷阱中自己都不知躲避。一到实际生活中，就连一个月的“中庸”都守不住。“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20页。）颜回在实际为人中能够选择“中庸”，得一善而不失。“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23页。）“君子之道”就是“中庸”，他离人们的实际生活不远，其实就在人们的实际生活中。所以说“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同上书，22页。）。君子之道虽广大而深刻，但就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所以愚夫愚妇仍可知之行之。《中庸》谈完“中庸”如何难以做到后，大量回忆古代圣人舜、文、武、周公的处事方式和业绩。“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子曰：‘无忧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为父，以武王为子，父作之，子述之。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显名。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为大夫，子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为士，子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之丧达乎大夫，三年之丧达乎天子，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子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宗庙之礼，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贵贱也；序事，所以辨贤也；旅酬下为上，所以逮贱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25~27页。）由上述一系列材料，笔者推测，“庸”仍是指用，但不是一般的用，而是指在实际生活和工作中的使用，即在实践中的使用。笔者的看法是，没有进入到实践，只是纸上谈兵的用就叫做“用”；进入到实践，在实际生活和工作中运用的才叫做“庸”。所以，从字面上解读，“中庸”就是在实践中做到恰当合适。
现在进一步深入解读“中”字。前已说过，“中”就是恰当合适。可恰当合适的标准是什么？十个人会有十个说法，百个人会有百个说法。一套公寓怎么盖？什么人可以居住？收居住者多少钱？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谁都说自己的意见合适。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谁权力大就认定谁的说法恰当合适。如果是这个结果，那么“中庸”就不是什么好哲学，而是强者手中的玩物。那么从道的层次看，“中庸”特别是“中”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呢？笔者以为，《中庸》一文中有一段话揭示了他的深刻含义：“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同上书，18页。）“天地位焉”就是天地间的人和事物都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万物育焉”就是天地间的人和事物各自正常地繁殖、发育、生长。特别是“天地位焉”，这里隐含着深刻而丰富的含义。在我们这个宇宙中，每一个人、每一个事物都有自己合适的位置、轨道、角色、角度、方式。有的适合天上飞，有的适合水里游，有的适合路上走；有的适合高空，有的适合低空，有的适合深水，有的适合浅水，有的适合高山，有的适合山谷，有的适合沼泽，有的适合沙漠，有的适合森林；有的适合走椭圆轨道，有的适合走正圆轨道，有的适合走抛物线轨道，有的适合走S形轨道，有的适合走直线轨道。非洲大鳄鱼凶残可怕，饱餐后在湖边张开血盆大口晒太阳，把周围动物全都吓跑了。可是，有一种鸟可以在大鳄鱼的血盆大口中自由出入，大鳄鱼需要它清洗牙齿，它爱吃大鳄鱼唾液分泌过的肉渣。非洲大象平均一天吃一百五十多公斤东西，喝许多水，排出的粪便几天不清扫，就会在东非大草原布满一米厚的象粪。可是每次象粪一落地，千军万马屎壳郎前来滚屎球。屎壳郎就好吃这口，三下五除二，一会儿就把象粪处理掉了。在中国历史上，有的皇帝本可以在其他方面大有作为。晋惠帝在宫廷里长期玩杀猪卖酒的游戏，竟锻炼到可以用手来估掂肉的斤两，不差毫厘；南朝梁元帝萧绎幼年聪睿俊朗、诗文出众；北宋徽宗本可以成为杰出的画家和文物鉴赏家；明天启皇帝可以成为出色的木匠；刘邦打仗不如韩信，谋略不如张良，调度资源不如萧何，可他懂得自己所应扮演的角色就是指挥协调这些能人。让每一个人和事物都找到自己的合适的位置、轨道、角度、角色，也就是双赢，这就是“中”，或干脆就称“中庸”。“中庸”不光是双赢，还要前进、上升。比如，一条街道一千米长，五百个人摆小摊，一人两米。现在城市改造一千米的街道砍掉五百米，只剩下五百米。那么五百个摊贩怎么分配地方呢？让他们每个摊位改为一米，他们就无法经营，这是双输；让他们改为单双日经营，每个人经营的时间都减少一半，这也是双输；让他们竞标，谁交钱多谁留下。结果一部分人因为交不起那么多钱被迫离开，保住摊位的那部分人比过去付出的代价更大了，这也是双输。怎样才能使大家双赢呢？只有在经营方式上前进上升。比如，分别组织起来办公司，或由有关部门协调盖商业大楼，或开发别的服务项目。不一定非要淘汰谁，大家可以通过前进——用新的经营方式共存共荣。《中庸》里面有一段话是儒家所追求的万物之间的最佳关系：“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37页。）这段话说明，“中庸”就是和谐式发展社会。和谐就是双赢，即“不相害”，“不相悖”；发展就是前进，即“育”，“行”。要在和谐中前进，在前进中和谐。江苏南通市如皋县专业饲养金鱼有四百多年的历史，我国出口的金鱼相当多的来自这个县。改革开放后这个县一度出现无序竞争。墨龙井赚钱，大家就一窝蜂饲养墨龙井；珍珠鱼赚钱，大家就一窝蜂饲养珍珠鱼；狮子头赚钱，大家就一窝蜂饲养狮子头；锦鲤赚钱，大家就一窝蜂饲养锦鲤。由于竞争激烈，鱼户们经常互相贬低、恶意杀价，彼此关系非常紧张。后来，如皋地方政府出面协调，让每一户根据自己的专业特长只养、只经营一个金鱼品种。由于鱼户们发挥了专业特长，养出的金鱼品位极佳。客户要想买这一品种中的好鱼，只能够在专业户那里买到。专业户们的金鱼都卖出了好价钱。养不同品种的专业户之间也不再恶性竞争，互相敌视，而是互相推荐对方金鱼品种，帮助对方拉客户。年底一算账，大家赚的钱都比过去多。
可能有人会说，现今世界充满了不可调和的争斗，一个位置有无数人争抢。诚然，争斗是事实；但是，不可调和则未必。因为争斗不是人的本性。孙中山先生认为，互助才是社会之体，争斗是人类社会的病态。人类与非人类不同，只要提高觉悟，人类最终会自觉停止争斗、挖掘共荣共存的潜力。虽然不会所有的人都立即觉悟到此，但是人类中的精英们定能首先觉悟并刻意追求。老子说：“圣人常善救人，而无弃人；常善救物，而无弃物。”（《道德真经》第二十七章，2337页。）“圣人”就是人类中的精英。老子的话的意思就是给每一个人和事物恰当合适的位置、轨道、角度、角色，让他们各得其生，与他人他物“并育而不相害”、“并行而不相悖”。比如，老子说：“善人，不善人之师；不善人，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知大迷。”（《道德真经》第二十七章，2337页。）不善于与人相处者并非一定要被淘汰，他们可以成为善于与人相处者的学生。没有学生，后者就当不了老师。当然，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不可能百分之百地做到帮助所有的人和物，就像人们提炼不出百分之百的黄金一样。我们要的是尽力，只要尽力，许多看似不能得到救助的人和物最终能够得到救助。东北森林中的腐殖质是居民养君子兰的宝贝；锅炉烧剩下的炉渣可用来制作建筑用的免烧砖；牛粪可用来养高级蘑菇；粪便可用来制作沼气。在现实生活中，令人厌弃的废物化而为宝的事例数不胜数。
当然，我们人类实现中庸的方式与动植物不同。动植物是经过千百万年用盲目的、自发的、消极被动的方式实现的。动植物选择了合适的轨道和位置后，变化非常缓慢，甚至可以说基本就不变了。与之相比，我们人类有三点优于动植物的地方：第一，我们可以主动地寻找合适的位置和轨道；第二，我们选择恰当的位置和轨道不是一次定终身，人类可以不断提高自身，不断改造客观世界，随着主客观的变化，可以随时重新选择；第三，人类还可以创造出许多自然界没有的位置和轨道。
那么，“中庸”还讲不讲斗争、淘汰、死亡？《中庸》中虽然没有说，但笔者认为，依据上述对“中庸”的解释，“中庸”当然包含斗争、淘汰、死亡的内容。但是，有高层次的斗争，有低层次的斗争；有高层次的淘汰和死亡，有低层次的淘汰和死亡。低层次的斗争是不给对方留任何生存余地；低层次的淘汰和死亡是让对方彻底消失。反之，高层次的斗争是调整，对立面互相调整到最佳位置。高层次的淘汰和死亡是再生：我在天上被淘汰了，死了，说明那不适合我的生存，我在水里或陆地上生存可能更合适，我去了那，再生了。我不适合当行政干部，在竞聘中遭淘汰，死了。但我适合当专业技术人员，我在那个岗位再生了。我不适合从事饮料生产，破产了，死了。但我适合针头线脑的生产，在那我再生了。总而言之，“中庸”包含了斗争、淘汰和死亡，但包含的是高层次的斗争、淘汰和死亡。以上所论还只是理论探讨，下面列举中国历史发展中“中庸”的具体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