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选集:文学与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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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杜甫(2)

安禄山造反的消息,十一月月半后始到京,故政府到十七日始有动作。即使我们假定王洙的注文真是原注,那么,十一月初也还在政府得禄山反耗之前,其时皇帝与杨贵妃正在骊山的华清宫避寒,还不曾梦想到渔阳鼙鼓呢。

此诗的全文分段写在下面: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自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非无江海志,萧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沉饮聊自适,放歌颇愁绝。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嵽嵲(华清宫在骊山汤泉)。蚩尤(雾也)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欢娱,乐动殷樛嶱。(樛嶱一作胶葛。)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臣如忽至理,君岂乘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参看《丽人行》中“紫驼之峰出翠釜”,当时贵族用骆驼背峰及蹄为珍肴。),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行旅相攀缘,川广不可越。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岂知秋未登,贫窭有仓卒?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洞不可掇!

这首诗作于乱前,旧说误以为禄山反后作,便不好懂。杜甫这时候只是从长安到奉先县省视妻子,入门便听见家人号哭,他的小儿子已饿死了!这样的惨痛使他回想个人的遭际,社会的种种不平;使他回想途中经过骊山的行宫所见所闻的欢娱奢侈的情形,他忍不住了,遂发愤把心里的感慨尽情倾吐出来,作为一篇空前的弹劾时政的史诗。

从安禄山之乱起来时,到杜甫入蜀定居时,这是杜诗的第二时期。这是个大乱的时期;他仓皇避乱,也曾陷在贼中,好容易赶到凤翔,得着一官,不久又贬到华州。华州之后,他又奔走流离;到了成都以后,才有几年的安定。他在乱离之中,发为歌诗:观察愈细密,艺术愈真实,见解愈深沉,意境愈平实忠厚,这时代的诗遂开后世社会问题诗的风气。

他陷在长安时,眼见京城里的种种惨状,有两篇最著名的诗:

哀江头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春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南北。

哀王孙

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金鞭断折九马死,骨肉不得同驰驱。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高帝子孙尽高准,龙种自与常人殊。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不敢长语临交衢,且为王孙立斯须。昨夜东风吹血腥,东来骆驼满旧都。朔方健儿好身手,昔何勇锐今何愚?窃闻太子已传位,圣德北服南单于。花门剺面请雪耻,慎勿出口他人狙!哀哉王孙慎勿疏!五陵佳气无时无。

哀王孙一篇借一个杀剩的王孙,设为问答之辞,写的是这一个人的遭遇,而读者自能想像都城残破时皇族遭杀戮的惨状。这种技术从古乐府《上山采蘼芜》、《日出东南隅》等诗里出来,到杜甫方才充分发达。《兵车行》已开其端,到《哀王孙》之作,技术更进步了。这种诗的方法只是摘取诗料中的最要紧的一段故事,用最具体的写法叙述那一段故事,使人从那片段的故事里自然想像得出那故事所涵的意义与所代表的问题。说的是一个故事,容易使人得一种明了的印象,故最容易感人。杜甫后来作《石壕吏》等诗,也是用这种具体的,说故事的方法。后来白居易、张籍等人继续仿作,这种方法遂成为社会问题新乐府的通行技术。

杜甫到了凤翔行在,有墨制准他往鄜州看视家眷,他有一篇《北征》,纪此次旅行。《北征》是他用气力作的诗,但是在文学艺术上,这篇长诗只有中间叙他到家的一段有点精采,其余的部分只是有韵的议论文而已。那段最精采的是:

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

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

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

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

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

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新归且慰意,生理焉能说?

这一段很像左思的《娇女》诗。在极愁苦的境地里,却能同小儿女开玩笑,这便是上文说的诙谐的风趣,也便是老杜的特别风趣。他又有《羌村》三首,似乎也是这时候作的,也都有这种风趣:

羌 村

(一)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二)

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

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

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

(三)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

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

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

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北征》像左思的《娇女》,《羌村》最近于陶潜。钟嵘说陶诗出于应璩、左思,杜诗同他们也都有点渊源关系。应璩作谐诗,左思的《娇女》也是谐诗,陶潜与杜甫都是有诙谐风趣的人,诉穷说苦都不肯抛弃这一点风趣。因为他们有这一点说笑话作打油诗的风趣,故虽在穷饿之中不至于发狂,也不至于堕落。这是他们几位的共同之点,又不仅仅是同作白话谐诗的渊源关系呵。

这时期里,他到过洛阳,正值九节度兵溃于相州;他眼见种种兵祸的惨醋,作了许多记兵祸的诗,《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诸篇为这时期里最重要的社会问题诗。我们选几首作例:

新 安 吏

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哭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我军取相州,日夕望其平。岂意贼难料,归军星散营?就粮近故垒,练卒依旧京。掘壕不到水,牧马役亦轻。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仆射指郭子仪)。

石 壕 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石壕吏》的文学艺术最奇特。捉人拉夫竟拉到了一位抱孙的祖老太太,时世可想了!

无 家 别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

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

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

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

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人生无家别,何以为烝黎!

这些诗都是从古乐府歌辞里出来的,但不是仿作的乐府歌辞,却是创作的“新乐府”。杜甫早年也曾仿作乐府,如《前出塞》九首、《后出塞》五首,都属于这一类。这些仿作的乐府里也未尝没有规谏的意思,如《前出塞》第一首云:

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公家有程期,亡命婴祸罗。

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弃绝父母恩,吞声行负戈。

但总括《出塞》十余篇看来,我们不能不承认这些诗都是泛泛的从军歌,没有深远的意义,只是仿作从军乐府而已。杜甫在这时候经验还不深刻,见解还不曾成熟,他还不知战争生活的实在情形,故还时时勉强作豪壮语,又时时勉强作愁苦语。如《前出塞》第六首云: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强。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又第八首云:

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

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潜身备行列,一胜安足论?

都是勉强作壮语。又如第七首云:

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径危抱寒石,指落层冰间。

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

便是勉强作苦语。这种诗都是早年的尝试,他们的精神与艺术都属于开元天宝的时期;他们的意境是想像的,说话是做作的。拿他们来比较《石壕吏》或《哀王孙》诸篇,很可以观时世与文学的变迁了。

乾元二年(759年),杜甫罢官后,从华州往秦州,从秦州往同谷县,从同谷县往四川。他这时候已四十八岁了,乱离的时世使他的见解稍稍改变了;短时期的做官生活又使他明白他自己的地位了。他在秦州有《杂诗》二十首,其中有云:

……黄鹄翅垂雨,苍鹰饥啄泥。不意书生耳,临衰厌鼓鞞。

又云:

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晒药能无妇?应门幸有儿。……为报鸳行旧,鹪鹩在一枝。

他对于当日的政治似很失望。他曾有《洗兵马》一篇,很明白的指斥当日政治界的怪现状。此诗作于“收京后”,

……京师皆骑汗血马,回纥喂肉葡萄宫。……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汝等岂知蒙帝力,时来不得夸身强?……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河清颂》。……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

这时候两京刚克复,安史都未平,北方大半还在大乱之中,那有“寸地尺天皆入贡”的事?这样的蒙蔽,这样的阿谀谄媚,似乎很使杜甫生气。《北征》诗里,他还说:

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

他现在竟大胆的说:

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

这是绝望的表示。肃宗大概是个很昏庸的人,受张后与李辅国等的愚弄,使一班志士大失望。杜甫晚年(肃宗死后)有《忆昔》诗,明白指斥肃宗道:

关中小儿(指李辅国。他本是闲厩马家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

这可见杜甫当日必有大不满意的理由。政治上的失望使他丢弃了那“自比稷与契”的野心,所以他说:

为报鸳行旧,鹪鹩在一枝。

从此以后,他打定主意,不妄想“致君尧舜上”了。从此以后——尤其是他到了成都以后——他安心定志以诗人终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