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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德行第一(3)

范宣年八岁,后园挑菜,误伤指,大啼。人问:“痛邪?”答曰:“非为痛,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敢毁伤,是以啼耳。”宣洁行廉约,韩豫章遗绢百匹,不受。减五十匹,复不受。如是减半,遂至一匹,既终不受。韩后与范同载,就车中裂二丈与范,云:“人宁可使妇无裈邪?”范笑而受之。

王子敬病笃,道家上章,应首过,问子敬:“由来有何异同得失?”子敬云:“不觉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

殷仲堪既为荆州,值水,俭食,常五碗盘,外无余肴。饭粒脱落盘席间,辄拾以啖之。虽欲率物,亦缘其性真素。每语子弟云:“勿以我受任方州,云我豁平昔时意,今吾处之不易。贫者,士之常,焉得登枝而捐其本!尔曹其存之!”

[注释]

①晋简文:晋简文帝司马昱。②床:床榻,古时坐卧都在床榻上。③听:听凭,随意。拂:拂拭,打扫。④参军:官名,是将军幕府所设的官。⑤手板:即“笏”,下属谒见上司时所拿的狭长板子,用以记事。⑥批杀:打死。⑦说:通“悦”,高兴。⑧门下:门人,手下。弹教:批评,指责。⑨无乃:恐怕。范宜:字宣子,家境贫寒,崇尚儒家经典。挑:采摘,挖掘。“身体”句:语出《孝经》:“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伤指有违孝道。洁行:品行高洁。廉约:廉洁俭省。韩豫章:韩伯,字康伯。遗:馈赠。无裈:没有裤子穿。王子敬:王献之,字子敬,晋琅邪临沂(今山东省临沂北)人。病笃(dǔ):病重。道家上章:人病重时请道士上表神灵,祈求消灾免难。应首过:上章方法规定,病人必须讲述自己的过失。由来:向来。异同得失:偏义复词,指过失。余事:别的事。惟忆:只记得。与郗家离婚:王献之娶高平郗昙女郗道茂为妻,离婚,后娶晋简文帝女余姚公主。殷仲堪:晋陈郡长平(今河南西华东北)人。水俭:因水灾而年成歉收。俭,歉收。五碗盘:当时流行的一种成套食器,由一只托盘和五只小碗组成。方州:地方州郡。豁:舍弃。尔曹:你们。

[译文]

晋简文帝司马昱担任抚军将军的时期,他坐床上的灰尘从来不让擦掉,看见老鼠行走的脚印,觉得很好看。有个参军看到老鼠大白天走来窜去,就顺便用谒见上司时拿的手板把老鼠打死了,抚军将军司马昱因为这事很不高兴,他的门客过来批评劝戒他说:“一只老鼠被打死,你尚且不会忘怀;如今又拿老鼠去损伤人,恐怕不可以这样吧!”

范宣八岁那年,有一次在后园挖菜,不小心伤了手指,痛哭起来。有人问他:“痛吗?”范宣答复说:“不是由于痛,身体发肤,不敢毁伤,如今无意中毁伤了,所以才哭的。”范宣品德高洁,生活俭省。豫章太守韩康伯送给他一百匹绢,他不要;减少五十匹,又不要;如此一半一半地减下去,一直减少到一匹,他最终还是不肯要。后来韩康伯和他一起乘坐车,在车上顺便撕下两丈绢给范宣,说:“一个人难道说能够让老婆没有裤子穿吗?”范宣这才笑着把绢收下。

王子敬病重,道家想要上表文祷告天帝,在祈祷消灾时病人可以坦白自己所犯的过错,于是便问子敬过去有什么异常和过错。子敬答复:“想不起有别的事,只晓得和郗家离过婚。”

殷仲堪任荆州刺史后,碰到水灾歉收,吃饭时经常只用五碗盘盛菜,此外就没有其他菜肴了,如有饭粒掉在桌子上,他一定捡起来吃掉。他这样做即使是出于做表率的目的,却也是因为他的本性自然坦率。殷仲堪常告诫儿孙说:“不要觉得我担任了大州的长官,就可以说我抛弃了往日的心愿,我如今仍然没有改变。清贫是士人的本分,哪里可以一登上高枝就丢弃根本呢?你们必须要牢记我的话!”

初,桓南郡、杨广共说殷荆州①,宜夺殷觊②南蛮③以自树④。觊亦即晓其旨。尝因⑤行散⑥,率尔去下舍⑦,便不复还,内外无预知者。意色萧然⑧,远同鬬生⑨之无愠。时论以此多之。

王仆射在江州,为殷、桓所逐,奔窜豫章,存亡未测。王绥在都,既忧戚在貌,居处饮食,每事有降。时人谓为“试守孝子”。

桓南郡既破殷荆州,收殷将佐十许人,咨议罗企生亦在焉。桓素待企生厚,将有所戮,先遣人语云:“若谢我,当释罪。”企生答曰:“为殷荆州吏,今荆州奔亡,存亡未判,我何颜谢桓公!”既出市,桓又遣人问所欲言,答曰:“昔晋文王杀嵇康,而嵇绍为晋忠臣。从公乞一弟以养老母。”桓亦如言宥之。桓先曾以一羔裘与企生母胡,胡时在豫章,企生问至,即日焚裘。

王恭从会稽还,王大看之。见其坐六尺簟,因语恭:“卿东来,故应有此物。可以一领及我。”恭无言。大去后,即举所坐者送之。既无余席,便坐荐上。后大闻之,甚惊,曰:“吾本谓卿多,故求耳。”对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

[注释]

①桓南郡:指桓玄,字敬道,桓温的儿子。杨广:字德度。殷荆州:殷仲堪,曾任荆州刺史。②殷觊:字伯通,殷仲堪的堂兄。③南蛮:指南方少数民族。④树:树立,建立。⑤因:趁着。⑥行散:魏晋士大夫服五石散。⑦率尔:轻率,随便。下舍:官吏在衙署附近的住宅。⑧萧然:悠闲的样子。⑨鬬生:指春秋时楚国令尹斗榖於菟,字子文。多:称赞。王仆射:王愉,字茂和,晋太原晋阳(今山西省太原市)人。江州:今江西省九江市。奔窜:逃窜。王绥(suí):王愉子,字彦猷。既:已经。忧戚:忧虑悲伤。在貌:形之于色。每事有降:事事都比不上从前。谓为:称之为。试守孝子:父母丧,孝子“忧戚在貌,居处饮食,每事有降”,今其父未亡,故戏称“试守孝子”。桓南郡:桓玄,字敬道,一名灵宝,谯国龙亢(今属安徽)人。咨议:官名。罗企生:字仲伯,晋豫章(今江西南昌)人,为殷仲堪咨议参军。嵇绍:字延祖,嵇康之子。宥(yòu),赦免。问:音讯。王恭:字孝伯,晋太原晋阳(今山西省太原市)人。王大:王忱,字元达,小字佛大,故称,为王恭族叔。看:看望。簟(diàn):席子。恭卿:恭为名,卿为长辈对晚辈的昵称。东来:从东来。可:可以。以:把。一领:一条。及:给。举:拿,把。荐(jiàn):草垫。谓卿多:以为你有很多。丈人:对长辈的尊称。悉:熟悉,了解。作人:为人。长物:多余的东西。

[译文]

刚开始,南郡公桓玄、杨广(杨德度)共同劝告殷州刺史殷仲堪,应当夺取堂兄殷觊主管的南晋地区,建起自己的政权。殷觊也马上晓得了他们的意图。有一次趁着行散,突然远离自己的住宅,就再也没有返回。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人事先能晓得。他离开时神态很冷静,像古代楚国令尹子文一样没有什么怨尤。当时的舆论也就由于这件事赞扬他。

仆射王愉担任江州刺史的时候,被殷仲堪、桓玄起兵追杀,狼狈逃跑到豫章,他的儿子王绥在京城,忧愁悲戚表露在脸上,做什么都无精打采。

南郡公桓玄攻下荆州刺史殷仲堪以后,抓获了殷仲堪的将领和幕僚十余人,咨议参军罗企生也在其中。桓玄一贯待企生优厚,当他将要杀死一些人时,先派人对企生说:“要是向我谢罪,将可免你一死。”企生回答说:“我是殷荆州的下官,如今殷荆州逃亡,生死不明,我有什么脸面向桓公谢罪?”押赴刑场之后,桓玄又派人询问他:“还想说什么话?”企生回答:“当年晋文王杀了嵇康,但是他的儿子嵇绍却成为晋室的忠臣。我想请求桓公留下我一个弟弟来侍奉老母亲。”桓玄也就按他的愿望赦免了他的弟弟。桓玄之前曾经送给企生母亲胡氏一件羔皮袍子。胡氏这时在豫章,当企生遇害的信息传来时,当天就把皮袍子烧毁了。

王恭从会稽郡回到京城,族叔王大(王忱)来看望他。发现他坐了一领六尺长的竹席,就对王恭说:“你刚从东边回来,自然会有如此的东西。能够拿一领竹席送给我。”王恭没有说什么。王大走时,王恭就把自己所坐的那领竹席送给王大。自己已没有其他的竹席,只得就坐在草垫子上。后来王大听说之后,非常吃惊,对王恭说:“我原来以为你有其他的,故而才向你要啊!”王恭回答说:“您不知道我,我王恭为人处事,没有多余的东西。”

吴郡陈遗,家至孝。母好食铛①底焦饭,遗作郡主簿,恒装一囊,每煮食,辄贮录②焦饭,归以遗母。后值孙恩③贼出吴郡,袁府君④即日便征。遗已聚敛得数斗焦饭,未展⑤归家,遂带以从军。战于沪渎⑥,败,军人溃散,逃走山泽,皆多饥死,遗独以焦饭得活。时人以为纯孝之报也。

孔仆射⑦为孝武侍中,豫蒙眷接⑧。烈宗山陵⑨,孔时为太常,形素羸瘦,著重服,竟日涕泗流涟,见者以为真孝子。

吴道助、附子兄弟居在丹阳郡后,遭母童夫人艰,朝夕哭临及思至宾客吊省,号踊哀绝,路人为之落泪。韩康伯时为丹阳尹,母殷在郡,每闻二吴之哭,辄为凄恻,语康伯曰:“汝若为选官,当好料理此人。”康伯亦甚相知。韩后果为吏部尚书。大吴不免哀制,小吴遂大贵达。

[注释]

①铛:一种铁锅。②贮录:贮藏。③孙恩:字灵秀,琅琊人。④袁府君:即袁山松,任吴国内史。⑤未展:未及。⑥沪渎:水名,在今上海县东。⑦孔仆射:孔安国,会稽山阴(今浙江省绍兴市)人。⑧豫蒙:蒙受。眷接:宠遇。⑨烈宗:孝武庙号。山陵:帝王的陵墓,指去世。太常:官名,主管郊庙、礼乐之事。形:身体。素:向来。羸(léi)瘦:瘦弱。著:穿。重服:孝服。竟日:整日。涕:眼泪。泗:鼻涕。流涟:泪流不断的样子。吴道助:吴坦之,字处靖,小字道助。附子:吴隐之,字处默,小字附子,吴坦之的弟弟。哭临(lìn):哭吊死者的仪式。选官:负责铨选的官员。料理:安排;照顾。

[译文]

吴郡陈遗,在家中非常孝顺。母亲喜欢吃饭锅巴,陈遗在吴郡担任主簿的时候,常常准备一个口袋,每次煮饭,就把锅巴贮存起来,回家时送给母亲。后来碰到孙恩叛军流窜吴郡,太守袁山松当天出兵征讨。这时陈遗已经收到了几斗锅巴,来不及送回家中,便带着它随军出征。双方在吴淞江下游一带开战,袁山松兵败,部队逃散,逃跑到山林沼泽之中,多数人都被饿死,只有陈遗依靠锅巴得以存活下来。当时的人觉得这是他纯厚的孝行所收获的善报。

左仆射孔安国担任晋孝武帝的侍中官,受到恩宠厚遇。烈宗(孝武帝)死亡的时候,孔安国任太常,他身体一直瘦弱,穿着丧服,一天到晚泪水鼻涕流个不止。所有看见他的人都觉得他是真正的孝子。

吴道助、吴附子兄弟住在丹阳郡衙署的后房。碰到母亲童夫人去世,他们早晚哭拜,在哀思至极、宾客吊唁时,都顿足号哭,伤心欲绝,过路的人也为之落泪。那时韩康伯担任丹阳尹,母亲殷夫人住在官衙中,每当听到吴家两兄弟的声音,总是深感哀伤。她对康伯说:“你如果做了选官,应该好好照顾这两个人。”康伯也和他们很是相知。后来韩康伯果然当了吏部尚书,这时大吴已经因为哀痛而死,小吴最终做了显耀的大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