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面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宋翔凤的《论语说义》带有明显的汉学风格。但是,他并不反对宋学,他以性与天道为孔子微言,从《易经》来言性与天道,而性与天道其实就是儒家的性理之学,也就是宋学最喜讲求的内容。他的特别推重《中庸》、《大学》、《孟子》,一生重视《论语》的研究,与宋学重视四书亦暗自相合。所以,在《论语说义》中我们没有看到宋翔凤关于批评宋学的只言片语。此外,正如陈鹏鸣的《宋翔凤经学思想研究》所指出,宋翔凤对宋学的代表人物二程、朱熹十分尊崇,以程朱等人所讲的性命义理之学有益于实用,“最为学问入门要路”,后来的学者只要掌握此论,便可“不流于释氏”;朱熹所阐发的《大学》之道,“合之于《中庸》、《孟子》之义,无不合……朱子之学,自足继往开来,非他儒所能及”。(《过庭录》,中华书局,1986年,第212页。)充分肯定程朱理学对于儒学的巨大贡献。这些都说明宋翔凤的经学既有明显的汉学风格,但对宋学同样兼蓄并收。
同时,宋翔凤的《论语说义》虽然就主要倾向来说是以发挥微言为主,多据《公羊》等今文典籍为说,而否定古文经学;但是,宋翔凤的否定古文经学,却不是完全否定,他时也采用古文经学之说。除前面所引《左传》的除旧布新之说,在《论语说义二》等书中也有数次引《左传》为说的记载。在《论语》的齐、鲁、古三家中,宋翔凤不仅采用《古论语》,有时还在今、古文之间从古不从今,如《论语·颜渊》载:子曰:“片言可以折狱,其由也。”古文家训折为哲,《鲁论语》读为“折”,训为制,宋翔凤以为当“从古也”(宋翔凤:《论语说义六》,《皇清经解续编》卷三九四,第8页。)。《毛诗》也是古文家说,宋翔凤亦时采以为说,如于《论语·泰伯》孔子曰:“有妇人焉,九人而已”,宋翔凤就取《毛诗》说为解。在关于武王的年龄问题上,克殷之岁《文王世子》今文说为九十七岁,《周书》古文说武王六十余岁,如按今文说,武王作《大誓》时已有95岁,其母当有百余岁。“《周书》属古文,《史记》多古文说,故与今文家不同,揆之于事理,古文说是。马郑说《论语》亦古文……贾生书称成王二十即天子位,亦于今文说不同,当同是古文说”(宋翔凤:《论语说义四》,《皇清经解续编》卷三九二,第10页。)。有时他甚至认为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都是七十子之学,同出孔子,他在论《诗经·关雎》时就说:“是说《关雎》者有二义,乐而不淫,毛学之所传也;哀而不伤,鲁学之所传也,两家皆出七十子之遗学,同出孔子。”(宋翔凤:《论语说义二》,《皇清经解续编》卷三九〇,第17页。)
宋翔凤的兼采古今、汉宋,并不是无古今、汉宋之分,更不是古今、汉宋并重。在汉宋、古今中,宋翔凤在观念上是以今文经学为主,在治学方法上是以汉学为本,对宋学、古文经学的兼采只是次要的方面。宋翔凤所以兼采汉宋、古今,与他“揆之于事理”的治学观念有直接关系。他认为古代典籍各家异说,同一问题有数家之说,遇到这样的情况,不应该仅据古今、汉宋以断是非,而应据“事理”为断。他说:“古今文家说者各异,在读书者折其衷矣。”(宋翔凤:《孟子赵注补正三》,《皇清经解续编》卷四〇一,第21页。)周秦百家之言,多托之于孔子,互相矛盾之处更多,“后之学者,亦但求其当于理而已”(宋翔凤:《大学古义说一》,《皇清经解续编》卷三八七,第10页。)。因此,宋翔凤的著作中常见“以情事推之,昭然可见”(宋翔凤:《孟子赵注补正四》,《皇清经解续编》卷四〇二,第10页。),“理是而文恐非”(同上。)等语。正是有了这样的治学观念,所以,宋翔凤在武王的年龄等问题上,能够经过“揆之于事理”,而断定“古文说是”,并采古文经学以为说。如果将此观念贯彻到底,则无论古今、汉宋,都必须以“揆之于事理”为判定标准,何有古今、汉宋之分?宋翔凤的这一观念是清代汉学实事求是观念的具体化,对于打破学术中的门户之见有积极的意义。但是,宋翔凤没有能够将此观念贯彻到底,尤其是在《论语说义》中,他不仅是以今文经学的观念为主,还时常以今古文经学的不同来评判是非得失,就与他自己说的“揆之于事理”背道而驰了。此外,今文经学与宋学有较多相通之处,而清代的汉学与古文经学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这也是宋翔凤所以能够兼采古今、汉宋的一个原因。
三孔老同源说的援道入儒
自战国以后,儒家与道家之间就一直存在着纷争。儒家尊孔子,道家崇老子,各有宗主,其学术旨趣也不同。宋翔凤治《论语》,《论语》为儒家典籍,当尊孔子而贬老子,但是,宋翔凤却孔子、老子并尊,提出孔老同源说。宋翔凤此说是将道家之说引入儒家经学,为庄存与、刘逢禄的经学所无,是宋翔凤经学的又一个特色。
宋翔凤的孔老同源说,将黄帝追溯为老学、孔学共同之源。他在《论语说义》中有一大段论说,以彭祖为殷之守藏史,在周为柱下史,老子继彭祖为周之守藏史;而殷《易》名《归藏》,《归藏》本为黄帝《易》,由此而得出“《易》、《老子》之学出于黄帝”(宋翔凤:《论语说义四》,《皇清经解续编》卷三九二,第1页。此说亦见《说义七》,第2页。)的结论。为证老学本于黄帝,宋翔凤说:
老子为黄帝之学何证?考黄帝号曰自然……故老子自然之说皆黄帝之说也。(宋翔凤:《论语说义四》,《皇清经解续编》卷三九二,第2页。)
黄帝始造文字,始一终亥,皆本《归藏》……知《老子》所述,皆黄帝之说,《归藏》之说也。(宋翔凤:《论语说义四》,《皇清经解续编》卷三九二,第3页。)
他认为黄帝号自然,老子学说以自然为宗;黄帝造文字,从一终亥,《老子》一书亦据以发挥,所以,老子的学说都出自黄帝。所谓黄帝号自然之说,其说并不见于先秦典籍,而是出于《白虎通·号谥章》“有熊”之伪。清人梁玉绳早在乾隆五十一年成书的《汉书·人表考》卷一中已经指出:“《白虎通·号谥章》曰黄自然,余姚卢学士文弨校本以自然为有熊之伪,甚确。”(梁玉绳等:《史记汉书诸表订补十种》下册,中华书局,1982年,第497页。)故此说实难以为据。孔子在春秋时已有文献缺失,夏礼、殷礼不足征之叹,二千五百年后的宋翔凤又从何而得知远比夏代、殷代更古老的黄帝之说,而且就认定《老子》之学即本于黄帝呢?这既难验之于事,也难证之于理,而与他的“揆之事理”的治学理念相违背。
在论说《老子》之学归本黄帝、《归藏》之后,宋翔凤紧接着又提出孔子之《易》与《春秋》多取《归藏》之说:
又观《十翼》之文,则孔子赞《易》,亦多取于《归藏》。《易》、《春秋》为微言所存,故从“窃取”之者也。《春秋》去文从质,般礼也,宋不足征,求于柱下,得之老彭,问礼老聃,《春秋》之礼皆般礼也,《小戴》所录七十子之记皆为殷礼,合乎《春秋》,盖问乎老聃而折其中,不徒《曾子问》之所记也,故《春秋》为礼义之大宗。(宋翔凤:《论语说义四》,《皇清经解续编》卷三九二,第3页。)
宋翔凤以为,孔子之学多取《归藏》,是通过孔子学于老子这一环节来实现的。所谓其义“窃取”之说,即指《春秋》与《易》的经学微言。《春秋》改文从质,出于孔子问礼于老子,并由此推断《春秋》、《小戴礼》所言之礼皆为殷礼,得出《春秋》为礼义之大宗的结论。以《春秋》为礼义之大宗出自汉代司马迁,而司马迁之说本于董仲舒,所以,这是《公羊》学的说法。但是,《公羊》学此说是从《春秋》重礼义名分、诛讨乱臣贼子、强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来说的,而根本与老子无关。宋翔凤则从孔子学于老子立论,与《公羊》学之说完全相反。所以,宋翔凤的《春秋》为礼义之大宗,与《公羊》学之说,其说虽同,其义却异。
而孔子是否学于老子,儒道两家一直以后就有异说。一般的正统儒学家、经学家都否定孔子学于老子,宋翔凤本以儒家经学为宗,却持道家的孔子学于老子之说。不仅如此,宋翔凤还竭力加以证明:
《论语》不曰彭老,而曰老彭者,以老子有亲炙之义,且尊周史也。至《三朝记》称商老彭,不言周者,以老子虽生于周代,而所传之学,则《归藏》之学,故归之于商,尤信而好古之明证也。(同上。)
史记彭祖在先,老子在后,而《论语》不称彭老称老彭,在宋翔凤看来就是孔子亲炙老子的明证。经过类似的论说,孔子学于老子似乎成为无可怀疑的铁案。而老子之学出于黄帝,孔子又出于老子,老子所传为《归藏》之学,所以,无论是孔子之学还是老子之学都与《归藏》之义相通。
《易》学史上有一种说法,《易》有《连山》、《归藏》、《周易》,其中《归藏》为殷人之《易》。所以,宋翔凤以为孔子、老子之学都与殷代之学有密切联系,《归藏》与《老子》、《易》、《论语》都是可以相互发明的。他说:
许慎云:惟初大极,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故造文字始一终亥。乾之初爻为一,此象盈甲而藏于亥,坤辟亥,坤下有伏乾,故坤含光大凝乾之元,此坤乾之义,《归藏》之法也。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其一为乾元,所谓《易》有大极,是生两仪者也,于天为北辰之中,至虚之地,盛者不可指,故著之以北极之星,其一明者,大一常居也。大衍之数虚一不用,有不用者而用之以通。故《老子》曰:“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此明虚一之义也。又曰:“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穀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王侯得一以为天下贞。”又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者,三者乾之三爻,《易》二篇之策当万物之数,《老子》之说通乎《易》与《论语》,一以贯之说意相发也。《老子》又曰:“道盅而用之,又不盈盅为虚,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为不盈。”又曰:“致虚极守静笃。”致虚者一也,守静者不用也,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言一以贯之也。(宋翔凤:《论语说义二》,《皇清经解续编》卷三九〇,第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