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佛教哲学要义(第五卷)(方立天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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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中国佛教的真理观(3)

关于开善寺智藏的二谛一体说,《二谛义》卷下谓:「开善解云:假无自体,生而非有,故俗即真。真无体可假,故真即俗。俗即真,离无无有。真即俗,离有无无。故不二而二,中道即二谛。二而不二,二谛即中道。」〔注释:《大正藏》第45卷,105页上。〕智藏和僧旻不同,是竖依万物生志的次第,来说明二谛一体。认为万物是假名无自体,是空,所以俗谛即是真谛。真谛无体,是空即可假,所以真谛即是俗谛。二谛彼此不能相离,离真即无俗,离俗即无真。二谛同出一源,同以不二中道为体。也就是说二谛各各与中道相即,可见智藏讲的「即」是即是的即。和僧旻不讲中道不同,智藏归二谛于中道一谛,而立三种中道。吉藏《大乘玄论》卷2引智藏《成实论疏》云:

二谛中道,云何谈物耶?以诸法起者,未契法性也。既未契故有,有则此有是妄有,以其空故,是俗也。虚体即无相,无相即真也。真谛非有非无而无也,以其非妄有故,俗虽非有非无而有,以其假有故也。与物举体即真故,非有。举体即俗故,非无。则非有非无,真俗一中道也。真谛无相,故非有非无。真谛中道也。俗谛是因假,即因非即果故,非有。非不作果故,非无。此非有非无,俗谛中道也。〔注释:同上书,26页上。〕

智藏以有为俗谛,无为真谛。而所言的有是非有非无的有,所言的无是非有非无的无。所以,言有,是俗谛中道;言无,是真谛中道;毕竟是真俗二谛一体的中道,是为第三种中道。

僧绰是智藏的弟子,但他不赞成智藏的说法,主张二谛体异说。《二谛义》卷下云:

次龙光解二谛相即义,此师是开善大学士,彼云:空色不相离,为空即色,色即空。如《净名经》云:我此土常净。此有净土即在秽土处故,言此土净。非是净秽混成一土。何者?净土是净报,秽土是秽报。净土净业感,秽土秽业感。即有净报秽报,净业秽业故不得一,但不相离为即也。〔注释:《大正藏》第45卷,105页上、中。〕

又云:「龙光亦尔,本开善学士,广难开善二谛一体义。二谛若一体,烧俗即烧真。俗生灭真即灭生。既有可烧不可烧异,生灭无生灭、常无常异故,二谛不可一体,故彼明异义也。」〔注释:同上书,106页下。〕僧绰认为,真俗二谛并不同体,在相上,世谛就有生灭、无常等相,真谛则是无生灭、无常等相,因此不能说二者一体,只能说二者互不相离。这种不相离,犹如《维摩诘经》中讲的净土一样,同一净土,所见不同,佛所见为净土,众生所见为秽土。这是由于业感不同,能感的业有染有净,只是所感的果同在一处不相离而已,并非净土秽土混成一土。僧绰主张二谛是异体的,二谛是由彼此相持、相依而构成相即,所以僧绰所言的「即」是不离的即。

三论学者对成实师的二谛相即说持否定的立场,他们抓住成实师学说的义理架构,尤其是以理境的实然层面确立二谛的基础理论,批判了成实师的理论观点,并系统地提出了三论的二谛相即观。

三论学者着重从两方面批评成实师的二谛相即说:一是从体性是实是空来说,指出成实师所讲的二谛体,不论是同体异体,都肯定有个实体的存在,这等于说万有是有真实自性的,从而与性空说相悖;二是从二谛确立的意义上说,指出成实师完全是在境界或道理上分别二谛,如此真俗势必形成对立的界畔,而不可能有纯粹的相即.如吉藏责难说:

今难,若二谛各体,如牛角,并违诸经论,不足难也。今问开善:色即空时,为色起时,空与色同起故,言色即空?为当色未起,已有此空故,言色即空耶?若使色未起时,已有即色之空者,即空本有,色即始生,本来始为异,云何相即?本有是常,始有无常,常无常异,不得即也。……若言一体者,俗即真时,俗应是常,二谛但常。若真即俗时,真应无常,二谛俱无常。若是一体而言俗无常真常者,我亦言一体故俗常真无常。〔注释:《大乘玄论》卷1,《大正藏》第45卷,21页下。又见《二谛义》卷下,《大正藏》第45卷,105页下。〕

这是说,龙光僧绰的二谛异体说,犹如牛头上的两只角,互不相干,直接违背了佛教义理,不值一驳。今着重问难开善智藏:以色即空来说,是空与色同时生起呢?还是色未生起时已有空存在?若是前者,空就不是常而是无常了,这是不符合经教的。若是后者,空为本有,色为始生;空是常,色是无常。作为实有的境界,本有与始起、常与无常又怎能相即呢?这是从宇宙论方面提出的问题。再从真理论方面,按照成实论师智藏的二谛同一实体的思想,真俗相即,就会出现二谛俱常、二谛俱无常和俗谛常真谛无常的三种矛盾,乃至谬误,因而是不能成立的。

在吉藏看来,成实论师所讲的二谛不是相即而是相碍:

若是由来人,二谛即有碍。三假为世谛,四忘为第一义谛。三假不得为第一义,四忘不得为世谛。第一义不得有名相,世谛不得无名相。所以大师云:彼作两橙解义:闻说诸法空,即内置真谛橙中;闻说诸法有,即内置世谛橙中。世谛不得空,真谛不得有,如此有无皆碍。〔注释:《二谛义》卷上,《大正藏》第45卷,85页中。〕

「由来人」,指成实论师。「大师」,法朗。这是引法朗的两橙譬,指斥成实论师真谛空和世谛空和世谛有是分隔对立,彼此有碍的。

那么,二谛相即应该怎样解说呢?吉藏说:

龙光二谛异体,开善一体。今明二谛非一非异,离四句为体。亦明非一非异,非不相离即,非即是即,离四句为即。〔注释:《大乘玄论》卷1,《大正藏》第45卷,21页下。〕

「离四句」,「四句」此指实、非实、亦实亦非实、非实非非实〔注释:《中论?观法品》云:「一切实,非实,非实亦非实,非实非非实,是名诸佛法。」(《大正藏》第30卷,24页上)。〕,这四句被认为穷尽了语句的所有形式,凡可用语言文字描述的事物均不出这四句范围。「离四句」即远离概念思考。这是说,二谛既非一体,也非异体;既非不相离即,也非即是即,而是远离概念思考为体,远离概念思考为即。在三论学者看来,二谛并非存有论意义的实有所诠,是为教化众生而讲的。二谛是对缘假说的方便,藉以显示事物实相的无得、性空。这种显示的方便,虽是相待的二谛,但所显示的实相终归于不二。所以,吉藏又说:「只洗净如此二谛一体、异体,毕竟无遗,即是二谛相即义。」〔注释:《二谛义》卷下,《大正藏》第45卷,106页中。〕真俗二谛都是假名,本无二物称为「空」「有」,从根本上说没有「即」或「不即」。只有洗尽二谛一体异体之谈,才是真正的二谛相即义。

如上所述,开善智藏在论述二谛体时,提出了三种中道:俗谛中道、真谛中道、真俗二谛一体中道。三论学者根据《中论》的「三是偈」:「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无(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注释:《观四谛品》,《中论》卷4,《大正藏》第30卷,33页中。〕,把缘起和性空都看成是假名,二者合起来成为中道。吉藏评论成实师的三种中道说:

他有有可有,则有生可生;则有生可生,则有灭可灭。有生可生,生不由灭;有灭可灭,灭不由生。生不由灭,生非灭生;灭不由生,灭非生灭。生非灭生故,生是自生;灭非生灭故,灭是自灭。自生则是实生,自灭则是实灭。实生实灭,则是二边,故非中道。〔注释:《中观论疏》卷1本,《大正藏》第42卷,11页上、中。〕

这是说成实师讲的生灭是现象界的实生实灭,生与灭,有与无,都受指谓对象的限定,互不交叉,互不等同,彼此分立,相互隔别,不能构成中道。

三论学者先后也立有新、旧二义的三种中道。吉藏叙述僧诠所立旧义三种中道云:

约八不明三种中道,言方新旧不同,而意无异趣也。山中师(僧诠)对寂正作之。语待不语,不语待语,语不语并是相待假名。故假语不名语,假不语不名不语。不名不语不为无,不名语不为有,即是不有不无世谛中道。但相待假故,可有说生,可无说灭,故以生灭合为世谛也。真谛亦然。假不语不名不语,假非不语不名非不语。不名非不语,不为非不无,不名不语,不为非不有;则是非不有非不无真谛中道也。相待假故,可有说不灭,可无说不生,即是不生不灭故合为真谛也。二谛合明中道者,假语不名语,假不语不名不语。非语非不语,即是非有非不有、非无非不无二谛合明中道也。生灭不生灭合明,类此可寻也。〔注释:《大乘玄论》卷2,《大正藏》第45卷,27页中、下。〕

旧义三种中道是以「生灭合」为世谛中道,「不生不灭合」为真谛中道,「生灭不生灭合」为二谛合明中道。这是奠基于「相待假名」的理论立场上的,即认为佛说二谛乃至一切义理,都是施教假立的方便,是统一的,非对立的。佛关于万有实相的言说,集中体现在「生灭」、「断常」、「一异」、「去来」四对概念中,这些概念也是相待而不对立的。如「生灭」作为「相待假名」,离「生」无「灭」,离「灭」无「生」,「生」「灭」相待而立,所以,「生」「灭」可以合而有中道义,为世谛中道。至于「不生」与「不灭」、「有」与「无」、「真」与「俗」,也可同理类推。这样,以「不生不灭」为内涵的真谛,和以「生灭不生灭」为内涵的二谛合明,也都有中道义。三种中道说与历来的真俗二谛说相比较,可谓大异其趣,即认为世谛并不是众生分别的境界,而是佛教化众生的方便慧境。真谛则是真实慧境,由此产生的方便、真实二种智慧,是成就佛果的根本。

新义三种中道是以「不生不灭」为世谛中道,「非不生非不灭」为真谛中道,「非生灭非不生灭」为二谛合明中道。〔注释:详见《大乘玄论》卷2,《大正藏》第45卷,27页下。〕新义以旧义的真谛中道为世谛中道,相应地其它二种中道的内涵和表述也作了调整,其实「言方新旧不同,而意无异趣」,都是基于「相待假名」立言,只是新义在旧义的「生灭」、「不生不灭」、「生灭不生灭」的论述基础上翻转一重,推进一层而已。

二谛相即问题表面上是探讨真谛俗谛的关系,实质上涉及认识对象是实有的还是虚空的,真理内容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问题,这是真理论中两个根本问题。成实论师偏于承认认识对象的实有性和真理的客观性,而三论学者则彻底否定认识对象的实有性,并强调真理的随机性、主观性。

吉藏的破邪显正说与四重二谛说

三论宗创始人吉藏,在对成实师等派别的批判过程中,除了论述二谛是言教非境理和真俗二谛的关系外,还提出有别于其它教派的破邪显正说与四重二谛说,从而阐发了极富特色的真理方法论与真理层次论。

一、重在无所得的破邪显正说

吉藏三论宗的破邪显正是探寻、显示真理的方法,是方法论与真理观相融合的学说,在整个三论宗学说中占有突出的地位,吉藏强调破邪显正是自宗的理论纲领,并就邪正的区别、破立的关系以及破立的方法,都作了明确的论述。

吉藏在《三论玄义》中开宗明义地说:「论虽有三,义唯二辙:一曰显正,二曰破邪。破邪则下拯沉沦,显正则上弘大法。故振领提纲,理唯斯二也。」〔注释:《大正藏》第45卷,1页上。〕认为《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的义理只有两方面:显正与破邪,这也就是应当提挈的纲领。抓住了显正与破邪,就能拯救众生,弘扬大法。

邪正的区别何在?吉藏说:「就说教意中,凡有二意:一者破邪;二者显正。佛欲断如此等诸邪见,即破邪也;令知佛法故,谓显正也。」〔注释:《中观论疏》卷1,《大正藏》第42卷,16页上。〕「邪」,指邪见;「正」,指正理,即佛法。又说:「邪既无量,正亦多途,大略为言,不出二种,谓有得与无得。有得是邪,须破;无得是正,须申。」〔注释:详见《大乘玄论》卷5,《大正藏》第45卷,68页下。〕这是进一步明确「邪」与「正」的区别在于是「有得」还是「无得」,凡「有得」就是邪见,就是「邪」;「无得」才是佛法,才是「正」。「有得」即有所得,多是指在存有论上执着实有本原,肯定实体存在;「无得」即无所得,是指万有自性不实而不执为实有。三论宗人认为,从「外学」、小乘到大乘,凡到了最后主张有少分所得的,都归入有得邪执。「外学」包括印度和中国的佛教以外的学说,就中国来讲是指儒、道两家,其中最重要的是道家。如道家的以无为本,有生于无的「本无论」就被认为是执着无为本原的邪见。佛教内部,如小乘执诸法实有,大乘地论、摄论诸师称有「真心」、「藏识」,如于实体,都是邪见。总之,一切有所得均属邪见,通通在遣破之列。三论宗人又把「正」开为体用二正。这是说「正」即正理是无所得,而无所得是离诸情执,绝诸名字,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是为实相的理体,称为「体正」。为了令证入涅盘的众生悟此无所得的理体,于无名相中,强设名相,说真俗二谛。这真俗二谛,就是诠显无所得理的言教,称为「用正」。《三论玄义》云:

救有多门,理唯一正……但欲出处众生,于无名相法,强名相说,令禀学之徒,因而得悟,故开二正:一者体正,二者用正。非真非俗,名为体正。真之与俗,目为用正。所以然者,诸法实相,言亡虑绝,未曾真俗,故名之为体。绝诸偏邪,目之为正。故言体正。所言用正者,体绝名言,物无由悟。虽非有无,强说真俗,故名为用。此真之与俗,亦不偏邪,目之为正。故名用正也。〔注释:《大正藏》第45卷,7页中。〕

就是从体用两面论述正理。

破立的关系如何?三论宗人提出了与其它宗不同的观点。吉藏《中观论疏》卷1末在论述破邪与显正的涵义后说:「此是对邪所以说正,在邪若去,正亦不留。至道论门,未曾邪正。」〔注释:《大正藏》第42卷,16页上。〕这几句话包含了三层意思:一是邪与正是相对而言的,是因对邪而说正。二是邪去,正不留,这即「只破不立」,「无依无得」。吉藏在《大乘玄论》卷5中讲到龙树的「破而不立」的传统方法,说:「今论不尔,唯破不立。所以然者,论主出世,唯为破颠倒断常,更无所立。」〔注释:《大正藏》第45卷,69页下。〕「论」,指《中论》。「论主」,指龙树。这是强调龙树的方法论是「唯破不立」,把一切都归于「无依无得」。这与其它宗派的破邪显正论是大异其趣的。通常所谓破邪显正是破斥邪见,彰显正理,即破邪之外另须显正。在三论宗人看来,这是增加有所得,是戏论。吉藏说:

他论有破有立,则有破别有所申。今论唯破不立,则唯破不申。所以然者,若经若论,唯破颠倒虚妄,更无所申。本由病故有教。在病既除,教药亦尽。……他论有破有立,此乃是增有所得。非唯不能申,亦不能破。自是有得,何能破他?〔注释:《大乘玄论》卷5,《大正藏》第45卷,69页下~70页上。〕

吉藏认为,破邪之外,无别显正,破邪即显正,既已破除邪见,无所得的真理自然显露出来。三论宗的方法论是着眼于无所得,无所得是不留一点执着为他人所破,也是相对于有得的偏见而言。三是悟入最高真理的法门是没有邪正分别的。分别邪正是教化众生的方便,从佛法本身来论是非邪非正,即不存在邪正之分的。这也是第二层意思「在邪若去,正亦不留」的理论根据。

三论宗人对于破邪显正的种类与方法、破邪的方式都作了论述,其中最富创造性和思辨性的是「四重四句」说。吉藏说:「实相虽绝四句之言,要因四句之言方得悟入实相」〔注释:《中观论疏》卷8,《大正藏》第42卷,126页下。〕四句涵括了可描述事物的全部范围。四句为方便,绝四句为实相,四句是有所得,绝四句是无所得。由四句到绝四句,就是破邪显正的过程。四句有四重,通过四句的重重否定,就能体证真理,悟入实相。

四重四句是:

单四句:一有,二无,三亦有亦无,四非有非无。〔注释:详见《净名玄论》卷1,《大正藏》第38卷,855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