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佛教哲学要义(第五卷)(方立天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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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中国佛教的真理观(4)

复四句:一有:既有「有」又有「无」;二无:既无「有」又无「无」;三亦有亦无:既有「有」与「无」,又无「有」与「无」;四非有非无:既非有「有」与「无」,又非无「有」与「无」。〔注释:详见《净名玄论》卷1。又见《维摩经义疏》卷1,《大正藏》第38卷,913页上。〕

重复四句:一有:有复四句;二无:无复四句;三亦有亦无:亦有四句,亦无四句;四非有非无:非有四句,非无四句。〔注释:详见《维摩经义疏》卷1,《大正藏》第38卷,913页上。〕

竖深四句:一有:依次否定单四句、复四句、重复四句后,仍以为窈冥之中有妙理存在;二无:无此妙理存在;三亦有亦无:亦有此妙理,亦无此妙理;四非有非无:非有此妙理,无此妙理。〔注释:详见《维摩经义疏》卷1,《大正藏》第38卷,913页上。〕

所谓「单四句」是四句的基本表述式,是径直描述事物、现象的存在与不存在。「复四句」是对单四句的四个语句的描述与否定。「重复四句」是对复四句的四个语句的否定。「竖深四句」也称「鉴深四句」,是次第渐深地对前三个四句否定后,对妙理的多方否定。四重四句的名目相同,即:一有,二无,三亦有亦无,四非有非无,但名目虽同,内容与意义却不同。如复四句的第一句「有」是指有「有」和有「无」,即「有」与「无」对立统一的「有」。第二句「无」是指不存在「有」与「无」对立状态的「无」。四重四句是对违背、偏离无所得正理的各派有所得见解的抽象、概括,四句中的每一句多是有所指的。〔注释:详见《净名玄论》卷1,《大正藏》第38卷,857~858页。〕如单四句分别指说一切有部的三世一切「有」论,方广道人的「无」尘「无」识说,瑜伽行派的「无」尘「有」识论,以及执着非「有」、「无」的愚痴论。又如《摄论》师讲三自性、三无性,主张「无有性,无无性」,既否定「有」,又否定「无」,是堕于复四句的第二句「无」。

四重四句说的中心思想是,强调超绝四句和悟入实相的内容是丰富的、多重的,在操作上是一个由浅入深、依次否定的过程。具体说,其思想要点有三:一是认为诸法实相,最高真理是没有邪正之分的,是非语言文字所能表述的,是无所得的,无论是说「有」说「无」,还是说「亦有亦无」,说「非有非无」,都是有所得的邪见,都是应当否定的。二是对于邪见的否定是一个由浅到深、由粗到细、由低到高的过程,只有通过重重否定,彻底破除残存的微细执着,才能体悟最高真理。三是破除邪见,实质上就是不生心动念。吉藏在《维摩经义疏》卷1中论述「竖深四句」后说:「故知,生心动念,即便是魔。若怀无所寄,方为法尔。」〔注释:《大正藏》第38卷,913页上。〕生心动念,就是邪魔。怀无所寄,断绝一切心念,超绝四句,才能真正悟入实相。

二、意在言亡虑绝的四重二谛说

和上述偏于存在、不存在、亦存在亦不存在、非存在非不存在的状态表述,进而一一加以否定的四重四句相较,四重二谛是就真俗二谛所包含的有空、二不二、非二非不二的意义的互相对比,由粗到细,依次否定,可以说是破邪显正的又一重要模式。三论学者僧诠、法朗一系强调真俗二谛是言教上的差别,并注意到二谛的次第性,吉藏更在《大乘玄论》卷1和《中观论疏》卷2末等文中把二谛论发展为四重,《大乘玄论》卷1云:

何故作此四重二谛耶?答:对毗昙事理二谛,明第一重空有二谛。二者,对成论师空有二谛,汝空有二谛是我俗谛,非空非有方是真谛,故有第二重二谛也。三者,对大乘师依他、分别二为俗谛,依他无生、分别无相不二真实性为真谛。今明,若二若不二,皆是我家俗谛,非二非不二,方是真谛,故有第三重二谛。四者,大乘师复言,三性是俗,三无性非安立谛为真谛。故今明,汝依他、分别二,真实不二,是安立谛。非二非不二、三无性非安立谛,皆是我俗谛,言亡(亡,原作忘)虑绝方是真谛。〔注释:《大正藏》第45卷,15页下。〕

根据吉藏的表述,我们对四重二谛作简要的说明:

第一重有是俗谛,空是真谛。这一重是针对毗昙师的事、理二谛——以事为俗,以理为真,但是以实有实空而立的。毗昙师主实有实空的二谛,即空之外实有有,有之外实有空。吉藏标有空并举,强调俗谛的有是由于真谛的空,真谛的空是由于俗谛的有,而有既是由空的有,即不是实有,空既是由有的空,即不是实空,以破斥毗昙师的实有实空二谛说。

第二重有、空都是俗谛,非空非有才是真谛。成论师以法有为俗谛,法空为真谛,但是如此把有空分作两极,没有了解有空都应否定的道理,仍属常识性的看法。也就是说,为破有而说空,诸法不曾是有,也不曾是空,空有都是世俗的情虑,所以是俗谛。了知不曾是有,也不曾是空,也就是离开有空(非有非空),才是真谛。

第三重有、空是二,非有非空是不二,二和不二都是俗谛,非二非不二才是真谛。有、空为二,非有非空为不二,意为非有非空是与有、空相对的。但三论宗人认为,为破有、空所以说非有非空,既不曾是有是空,又何曾是非有非空,所以有、空与非有非空,二与不二也还是相对的常识,是俗,只有超越这种相对,非二非不二才是真。这是针对一般大乘师有所得而言,具体说是联系大乘有宗的三性(遍计所执性、依他起性、圆成实性)学说,针对摄论师等以依他起性(依他)、偏计所执性(分别)二为俗谛,以圆成实性即依他无生、分别无相不二真实性为真谛而立。认为把二和不二分为两方来看还是俗谛,非二非不二,也即二而不二,不二而二才是真谛。

第四重是讲前三重的二、不二、非二非不二三种二谛都是教门,也都是俗谛,言亡虑绝才是真谛。地论师不讲三性而讲三无性,认为三性是俗,三无性是真。吉藏认为,讲三性或三无性等等,都属于语言、思虑领域,没有超出有所得的范围,都是俗谛,只有悟入不涉语言不关思虑的境界才是真谛。

吉藏的四重二谛说和四重四句说一样,都是为破斥凡夫、小乘和大乘摄论师、地论师的有所得见而立,是极富针对性的。四重二谛说与四重四句说在立论的角度方面有所不同,但两者的思路结构与思想观点是一致的。四重二谛的第一重与单四句相应,第二重既与单四句相应,也与复四句相应,第三重与复四句相应,第四重则与竖深四句相通。四重二谛说是多重立体架构,其基本关系有二:一是真俗二谛内部的关系,二是前后重二谛的关系。真谛和俗谛是对立统一的关系,既互相依存,又互相排斥,且互相转化。吉藏看来,俗非真,真非俗,然俗非真不俗,真非俗不真,真俗互不相碍,俗以真为义,真以俗为义。从认识论角度来考察,这是对常识与真理、相对真理与绝对真理的辩证关系的合理阐述。吉藏认为多重二谛的结构是前一重的真即后一重的俗,后一重的真即更后一重的俗,是递次否定的,人们对真理的认识具有真俗二谛依次递进的四个层次。这是对认识主体的认识能力、认识过程和认识结果所作的具有认识论意义的多层次阐述,触及真理认识的二重性以至多级性问题,触及认识过程是由现象到本质,由一级本质进到二级本质以至无穷的逐渐深化的过程,这也是极富辩证色彩的。

四重二谛最后归结为言亡虑绝的自我掏空、空寂灭尽的宗教境界,然吉藏又说:

横绝百非,竖起四句,名为诸法实相,即是中道,亦名涅盘者。以超四句,绝百非,即是累无不寂,德无不圆。累无不寂,不可为有。德无不圆,不可为无。非有非无,则是中道。中道之法,名为涅盘。又德无不圆,名为不空。累无不寂,称之为空。即是智见空及以不空,亦名佛性。以众生横起百非,竖生四见,隐覆实相故,名为佛性。若知百非本空,四名常寂,即佛性显,称之法身。《楞伽经》出法身五名,谓真如、法性、实际、法界、法身。〔注释:《中观论疏》卷10,《大正藏》第42卷,160页上。〕

以智见空和不空,知百非本空,四句常寂为佛性,进而与真如、实相、法身沟通,把主体的空观和本性(佛性)联结起来,这不仅体现了三论宗真理观的宗教情结和宗教归宿,也表明了中国佛教由空转向佛性(有)的关怀现实、关切心性的思想特色。

智顗的七种二谛说与三谛圆融说

智顗重视判教,也关注当时的二谛问题的争论,他提出七种二谛说,并在此基础上又提出三谛圆融说,形成了内涵丰富和特色鲜明的佛教真理论。

一、与判教相结合的七种二谛说

智顗对南朝后期围绕「二谛」问题的争论极为关切,他说诸家的「二谛」说是「古今异执,各引证据,自保一文,不信余说」〔注释:《法华玄义》卷2下,《大正藏》第33卷,702页中。〕认为各家各有佛典根据,各持自己的主张,排斥其它说法,是不对的,因为「经论异说,悉是如来善权方便」〔注释:《法华玄义》卷2下,《大正藏》第33卷,702页中。〕智顗为了调和、统一诸家异说,对二谛提出了特殊的见解,并与「化法四教」〔注释:「化法四教」,是智顗对佛说法内容的判释,分为四种:藏教、通教、别教、圆教。藏教以生灭的观点看四谛,指原始佛教与小乘教。通教主空,以空义观因缘法的有,有是假有、幻有,指般若思想,也摄中观和唯识,为大乘教的开始阶段。别教是佛特别为菩萨而设的教说,肯定佛性,为菩萨实现己身与众生成佛的理想阐明根源,指如来藏系统的经典而言。圆教则和别教须以无量的观行来逐渐开显佛性的说法不同,认为就当前意识的一念中就能显现佛性,是化最上利根的人,故名圆教。〕的判教理论相结合,以说明佛的说法内容即「四教」的接引贯通关系。智顗认为,二谛有四正二谛和过渡性的三种二谛、互相接引,层层升进,最后归结为最高最圆满的真实。

智顗提出以佛性与真理的关系为基准来区分二谛的类别。他把二谛分为理外和理内二种:「理外二谛」指真理在佛性之外,真理与佛性分为两截;「理内二谛」是真理在佛性之内,真理与佛性相合为一。这两种二谛又各分相即与不相即的两种,共成四种二谛。「理外不相即二谛」强调生灭观,认为色空分离,色灭了才是空。「理外相即二谛」则强调无生观,认为色空不离,色中便有空。「理内不相即二谛」强调无量观,认为真谛与俗谛有无量相状。「理内相即二谛」则强调无作观,主张远离生灭造作,真证圆实之理。智顗还以上述四种二谛的顺序来分别诠释藏、通、别、圆四教的教义。〔注释:详见《四教义》卷2,第46卷,728页上、中。〕此外,再有三种被接(接引)二谛,合为七种二谛。《法华玄义》卷2下言七种二谛云:

所言七种二谛者:一者,实有为俗,实有灭为真;二者幻有为俗,即幻有空为真;三者,幻有为俗,即幻有空、不空共为真;四者,幻有为俗,幻有即空不空、一切法趣空不空为真;五者,幻有、幻有即空皆名为俗,不有不空为真;六者,幻有、幻有即空皆名为俗,不有不空、一切法趣不有不空为真;七者,幻有、幻有即空皆为俗,一切法趣有、趣空、趣不有不空为真。〔注释:《大正藏》第33卷,702页下。〕

这里讲的七种二谛是:

第一种藏教的二谛,以实生实灭的实有为俗谛,以灭了实有归于空无为真谛,也即「析色为空」,为小乘教的说法。智顗认为,此说虽对破除执着诸法为实有的世俗认识有积极作用,但以实有时无真,灭有时无俗,二谛实不能同时并存,因而二谛义也是不能成立的。

第二种通教的二谛,不是「析色为空」,而是色当体即是空,色本来就是空无自性的,如此有非实有,而是幻有,幻有是俗谛,幻有即空是真谛。这是通于声闻、缘觉、菩萨等三教的说法。

第三种别接通(别入通)的二谛,也以幻有为俗谛,又认为仅以空为真,是只见「空」不见「不空」,这种偏于空寂的空,为「但空」,空应当含有不但空之意,因此,主张以空、不空共为真谛。这是别教接于通教所说的二谛。

第四种圆接通(圆入通)的二谛,同样以幻有为俗谛,又以为空、不空共为真谛,虽见中道之理,但实无功用,因为「空」破有「执」,「不空」只是表示不能执着于「空」而已,并没有立一切法的作用。所以,进而主张以幻有为俗,「幻有即空不空,一切法趣空不空」为真谛。这里「不空」即「如来藏」,含藏一切法,或者说具有含藏一切法的功用、作用。这是圆教接于通教所说的二谛。

第五种别教的二谛,是以说有说空为俗谛,说不有不空的不二中道为真谛。这不二中道就是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的不有不空「但中」之理。「但中」谓「空」、「假」是现象层面,「中」是本体层面,中与空、假是互相分立的,非圆融无碍的,此中谛为「但中」。

第六种圆接别(圆入别)的二谛,也是和别教一样以说有说空为俗谛,但真谛则与别教不同,认为只以不有不空为真谛,还只是「中理」(中道),还不能表明它具一切法,只有说不有不空的中道而又「一切法趣不有不空」即具足一切法才是真谛。这是圆教接于别教的二谛。

第七种圆教的二谛,和别教、圆接别的二谛一样,也以说有说空为俗谛,但在真谛方面,认为不仅「中」具有一切法,「有」与「空」也同样具一切法,主张以「一切法趣有、趣空、趣不有不空」为真谛。圆教的二谛是说,在有、空之外,别立中道,有、空、中三谛隔别,是不圆满的,只有三谛相即,圆融无碍,才是圆满的。也就是说,真与俗是相对而不异,不同而同,真即是俗,俗即是真。故也称「不思议二谛」。智顗在一种吊诡的模式下弥合真谛与俗谛的差异,实质上是把一切归结为一念心所具足:若一念心是无明,则一切是俗;若一念心是法性,则一切是真。真与俗不二而二,具在一念心。

智顗的七种二谛说是佛教真理观的新创造,具有鲜明的特色:一是与判教结合,对佛教各派的学说和不同经典的教义,给予真理论的说明与定位,从而调和了彼此之间的差异和矛盾。二是引入如来藏、佛性的观念,充实「不空」、中道的内容,把二谛说和佛性说、心性说结合起来。三是把真俗二谛的二分法逐渐转为有、空、不有不空(中)三谛的三分法,即在二谛的基础上演化为三谛,在二分法的基础上开展为三分法。四是强调圆融,以真俗二谛圆融,有、空、中三谛圆融为最高、最圆满的真理。

二、三谛圆融说与中道佛性化

(一)三谛的提出

从上述七种二谛说来看,智顗认为佛教义理是经历了由二谛发展到三谛的过程,佛教真理是不断发展的。他用三谛来评述后五种二谛说,表明三谛说与二谛说是密切相关的,三谛说是在二谛说基础上的展开。智顗在《四教义》卷2中就三谛名义的来源和三谛的涵义说:

三谛名义,具出《璎珞》、《仁王》二经。〔注释:此二经学者多疑为伪作。又二经论三谛名义,见《菩萨璎珞本业经》的《佛母品》和《因果品》,《仁王般若波罗蜜经》的《二谛品》和《受持品》,详参《大正藏》第24卷,1018页中~1019页中;《大正藏》第8卷,829页中、833页中。〕一者有谛,二者无谛,三者中道第一义谛。所言有谛者,二十五有世间,众生妄情所见,名之为有……无谛者,三乘出世之人所见真空,无名无相故名为无……中道第一义谛者,遮两边,故说名中道……最上无过,故称第一义。〔注释:《大正藏》第46卷,727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