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佛教哲学要义(第五卷)(方立天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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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洪州宗的平常心是道说(4)

众生有无佛性,始终是禅师们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自马祖以来,洪州宗人对有情与无情、有性与无性的意义作出了新的诠释,从而使原来有情与无情、有无佛性的意义也有了新的发展。此外,有的禅师还将有情无情有无佛性的问题的不同说法,视为对于不同对象的不同开导法门,从而又成为留给后人参悟的话题。

《黄檗断际禅师宛陵录》载:

问:“佛性与众生性为同为别?”师云:“性无同异,若约三乘教,即说有佛性有众生性,遂有三乘因果,即有同异。若约佛乘及祖师相传,即不说如是事,唯有一心,非同非异,非因非果。所以云,唯此一乘道,无二亦无三,除佛方便说。”[注释:《大正藏》第48卷,384页下~385页上。]

“三乘教”是佛教就众生各自条件的不同,而说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的三种教法。希运禅师认为,就三乘教来说,是有佛性与众生性同异的问题;若不分三乘,而只说唯一成佛之法(佛乘)和禅宗祖师相传,是不说佛性与众生性的同异,而只说唯有一心,佛与众生都同此心,心是成佛的根本。可以说,希运是不倾向于讲佛性与众生性的同异的。

马祖的法嗣大珠慧海是赞成“无情无性”说的,同时,他又把无情无佛性问题与主体的见性(真如本性)功能及彻悟境界联系起来。史载:

问:“禅师何故不许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师曰:“法身无象,应翠竹的成形;般若无知,对黄花而显相。非彼黄花翠竹而有般若身。故经云:佛真法身,犹若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黄花若是般若,般若即同无情;翠竹若是法身,翠竹还能应用。……若见性,人道是亦得,道不是亦得,随用而说,不滞是非。若不见性,人说翠竹著翠竹,说黄花著黄花,说法身滞法身,说般若不识般若,所以缘成争论。”[注释:《景德传灯录》卷28,《大正藏》第51卷,441页中、下。]

这是说,般若智慧,法身无象,如同虚空,能应物现形。迷人不懂得这一点,就称翠竹是法身,黄花是般若,其实这还是着了迹象,社法身般若为无情识的草木。真正悟达的人,纵横自在,随处都能显现法身,并不是局限于翠竹黄花。也就是说,若是真正悟见真如本性,达到解脱境界的人,说翠竹是法身,黄花是般若也可,说翠竹不是法身,黄花不是般也可,因为那都是随缘显现法身,超越分别,不为是非所滞碍的。若是没有见悟真如本性,没有达到解脱境界的人,则会局限于分别,说什么,执著什么,对这种人说翠竹是法身,黄花是般若,势必滞于是非,形成争论。

这里涉及了禅宗的境界与达到境界的方法问题。在洪州宗人看来,彻悟境界应具有三种德性:一是主观的般若智慧,二是客观的法身显现,三是主观客观交涉的结果为解脱自在。真正禅的生活,就是要在日常生活行事当中随时随地体现出上述三种境界。洪州宗人认为,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在方法上就是要从清净心源或佛性的整体显现出日常行事,也就是从全体(理)表现出个别(事)。[注释:参见吕澂:《中国佛学源流略讲》,379页。]洪州宗人正是以法身(理)随时随处显现的见解,反对把法身的显现局限于翠竹黄花的观点。

《古尊宿语录》卷1又载:

问:“如何是有情无佛性,无情有佛性?”师云:“从人至佛是圣情执,从人至地狱是凡情执。只如今但于凡圣二境有染爱心,是名有情无佛性;只如今但于凡圣二境及一切有无诸法都无取舍心,亦无无取舍知解,是名无情有佛性。只是无其情系,故名无情。不同木石太虚、黄叶翠竹之无情。将为[无情]有佛性,若言有者,何故经中不见受记而得成佛者?只如今鉴觉,但不被有情改变,喻如翠竹;无不应机,无不知时,喻如黄华。”又云:“若踏佛阶梯,无情有佛性;若未踏佛阶梯,有情无佛性。”[注释:《古尊宿语录》卷1上册,18~19页。]

这是百丈怀海禅师对“有情无佛性,无情有佛性”命题的论证和解说。文中的“情”是指情执,染爱心。“有情”是有情执,非指有情识的众生。“无情”是无情执,非指无情识的事物。所谓“有情无佛性”是说,因有情执,有分别,有取舍,就无佛性;所谓“无情有佛性”是说,因无情执、无分别、无取舍,就无佛性。这是从众生主体有无情执的角度来讲有无佛性,与把宇宙万类区分为有情识和无情识两类而论其有无佛性,其概念的涵义、论证的角度、命题的内容都是不同的。所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若就主体的无情执、无分别、无取舍的悟境而言,作为主体的一种心灵感悟现象,可以翠竹比喻不为情执改变,以黄花比喻应机知时。但这并不是说,翠竹黄花等无情识事物本身具有佛性。

马祖的传授嫡孙赵州从谂以有情无情是否有佛性的问题,又根据不同情况,采取灵活的说法。据载:

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师云:“无。”学云:“上至诸佛,下至蛭子,皆有佛性,狗子为什么无?”师云:“为伊有业识性在。”[注释:《赵州真际禅师语录》,《古尊宿语录》卷13上册,222页。]

一般地说,大乘佛教通常多持一切众生都有佛性的看法,自慧能以来禅宗也持同样的说法,但从谂却认为作为众生狗子一类的没有佛性,并提出了理由:狗子有业和识(分别)。可能在他看来,业和识是与佛性相反的,既然有业和识也就没有佛性。但是,赵州从谂也有相反的看法:

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有。”僧云:“既有,为什么都撞入这个皮袋?”州云:“为他知而故犯。”[注释:《万松老人评唱天童觉和尚颂古从容庵录》卷2,《大正藏》第48卷,238页中。]

这是肯定狗子也有佛性,其理由是狗子也有知。还值得注意的是:当有学僧问赵州:“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他答:“庭前柏树子。”[注释:《赵州真际禅师语录》,《古尊宿语录》卷13上册,213页。]有学僧又问:“柏树子还有佛性也无?”他答:“有。”[注释:《赵州真际禅师语录之余》,《古尊宿语录》卷14上册,234页。]这是说无情识的树木也有佛性。如此矛盾的说法,其真意何在?看来这些回答都是开导学僧的方便教法,是引导学僧的自悟。有与无是一种分别,赵州从谂是借狗子、柏树子有无佛性来打破学僧对有无的执著。在彻悟境界里,是超越分别的,所讲的有无也是超越分别存在的。在赵州从谂看来,佛性也是超越有无,超越分别存在的。

小 结

综上所述可见,洪州宗人的心性论的内容相当丰富,它以“平常心是道”为思想内核,构成了一种心性论的新体系。在这个体系里,涉及了平常心、本心、即心、非心、无心、佛性等内涵,论述了心与道、无心与道、心与佛、非心与佛、无心与佛、心与见闻觉知、佛性的有与无等各种关系或问题,提出了平常心是道、非心非佛、无心是道等新理念,对于清净本心与见闻知觉,有情无佛性与无情有佛性的关系进行了新阐发,从而发展了佛教的心性论、佛性论。

洪州宗人在颇富特色的心性论基础上,形成了禅修的新的思想原则、运作模式和格调风貌。其突出之点有:

主体的自主性精神。洪州宗人进一步强调修行主体是禅修的决定因素,主体的意识(心)是禅修的内在根据。由此主张直指人心,纵任心性,充分地发挥主体意识的能动作用。

修行的自然主义原则。洪州人认为众生的日常行为运作都是内在佛性的全体示观,一切皆真,则此特别强调养神存性,任运自然,在自然运作中实现自我超越。

生活的世俗化倾向。洪州人提倡随顺自然的生活禅,主张在现实生活中实现超越现实的目的。这是一种精神超越,它并非追求彼岸世界,而且实现超越又回到现实之中。由此而表现出强烈的世俗化倾向。

方法上的反知解特征。洪州宗人提倡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由此强调直觉的体悟,反对知解,轻视语言文字对学道悟道的作用。进而采用不定型、无规范的修行形式,发展出诸如隐语、动作、棒喝等种种“机锋”。从而又表现出与后来南宗中重视语言文字作用一派的对立。

洪州宗的心性论是在继承慧能以来的性净自悟这一思想基础上,进一步融合佛教与道家、儒家的思想并加以改造和发展的结果。在佛教内部,洪州宗主要是把讲如来藏思想的《楞伽经》和讲性空思想的《金刚经》加以调和、融合、会通,从这方面来看,也可说洪州宗的心性论是对菩提达摩以来有关禅思想的一种总结。从整体思想背景来看,洪州心性论更重要的是融合中国道家、儒家,尤其是道家思想的产物。道家的道、道法自然、齐万物、齐是非、无为、无知、无欲、无心[注释:“无心”,多见于郭象:《庄子内篇注》。]等概念、命题、思维方式,儒家的“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思想框架,可以说是改造佛教思想、形成洪州宗心性论的重要思想因素,因此,似乎也可以说,洪州宗的心性论思想主要是渊源于中国固有的文化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