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佛教哲学要义(第五卷)(方立天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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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临济宗的一念心清净与无事是贵人说(1)

唐代末期,禅师义玄(?-867)创立了临济宗。临济宗人忠实地继承了马祖、希运等禅师的心性思想,在平常心是道、无心是道的思想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一念心清净即是佛和无事是贵人等心性命题。临济宗人的心性命题,一方面着重否定外在于生命,外在于心的超越理想,否定念念向外驰求,力主超佛越祖,肯定现实的人和人心的无限价值,强调禅的真正理趣内在于众生的生命之中,必须向内自省,重视开发现实人的“活泼泼地”创造精神;一方面又注重超越经教,独立穷究人生的奥秘,直观体认宇宙的真实,在禅修中普遍运用棒喝方式,甚至呵祖骂佛等种种在一般人看来是超常、反常的做法。这是佛教内部涌现出来的一种新的人文主义人生观,其核心思想是对主体内在个性和外在行为的充分尊重。富有特色的临济宗的心性理论是对禅宗心性学说的发展。论述临济宗人的心性理论有助于深入认识临济宗人的禅修实践。

临济宗的主要代表人物是创始人义玄,后来此宗又分别演出不同的派别,并产生出了黄龙派创始人慧南(1002-1069)和杨歧派创始人方会(992-1049),以及杨歧派的传人大慧宗杲和无门慧开等人物。我们的论述就以这些人的言行为主要依据。

心清净与自信心

禅修毕竟是为了成佛,怎样才能成佛呢?临济宗人也同样注意从心性方面去寻找成佛的根源,义玄说:

尔欲得作佛,莫随万物。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一心不生,万法无咎。世与出世,无佛无法,亦不现前,亦不曾失。[注释:《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502页中。]

“法”,此指佛法。这是说,佛和佛法都是随心而生,随心而灭的。一心不生,也就无佛无法。若要作佛,只能从心上去寻找解脱的根源。一个人能否成佛,关键是心。又史载:

问:“如何是真佛、真法、真道?乞垂开示。”师曰:“佛者,心清净是,法者,心光明是,道者,处处无碍净光是。三即一,皆是空名,而无实有。”[注释:同上书,501~502页上。]

这里进一步说心清净是佛,心光明是佛法,处处无碍净光是佛道。“佛者,心清净”,这是义玄对佛的界定。他认为佛不是别的,就是心清净。什么是心清净呢?从思想渊源关系来说,义玄讲的心清净实际上和义玄老师希运的“本源清净心”,以及洪州神师的如来藏佛性说是一脉相承的。其实质都有是指本原性的清净心而非迷妄之心。义玄对心清净也有自己独特的论述,在这方面,他的“心心不异”和“心如幻化”的说法是特别值得注意的。义玄说:

唯有听法无依道人,是诸佛之母。所以佛从无依生。若悟无依,佛亦无得。若如是见得者,是真正见解。[注释:《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498页下。]

古人云:平常心是道。大德,觅什么物?现今目前听法无依道人,历历地分明[注释:义玄常用“历历分明”、“孤明历历”等语,“孤明”,即“精明”,指心,清净心,无分别心;“历历”洞察分明,明了一切。“孤明历历”是既无分别,又能分别一切。],末增欠少。尔若欲得与祖佛不别,但如是见,不用疑误。尔心心不异,名之活祖。[注释:《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499页下。]

这里所讲的“无依”是指不攀缘任何对象,无所依托,无所依恃,具体一指不依菩提,不依涅盘,不依佛,不依各种内外条件。义玄认为,无依是佛法的精髓,成佛的原因,佛从无依而生。众生若真正悟解无依的意义,就会明白:佛无依无待,不依恃任何条件,是空无所得的,修佛修禅者便不应依恃或追求菩提、涅盘,以至成佛这样的实有目标。义玄认为,懂得这样道理的人,便是真正“无依道人”。这个“无依道人”,不依于任何事物,包括凡圣、染净等。可见这里讲的“无依”实质上也就是清净。无所依托,无所依恃,也就是心清净。“无依道人”就是心清净,就是体现众生此心本来面目的人。所谓“心心不异”,就是修持者始终保持心清净,不生变异。也就是众生现实的心无有间断,始终清净,不变不异,历历分明。具有这种活生生的平常心、清净心才是活祖佛,才是真正的佛。可见在义玄看来,人的现实的心性本质就是人的理想人格,“心心不异”的人,即无有间断地始终保持心清净的人,就是理想人格的体现者。

心清净的又一层意义是“心如幻化”。义玄说:

尔若达得万法无生,心如幻化,更无一尘一法,处处清净是佛。[注释:《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498页中。]

义玄认为,一切事物和佛法都是随心而生,随心而灭,心变即有,不变即无,即本身都是无生、无自性的。也就是说,从本质上看都是空的,都是空相。心如幻如化,心显现万物犹如魔术师的化作,所作并非真实的东西,不过是如梦如幻的假相,心本来不存在任何事物,甚至不存一切佛法,是处处清净的。众生若能具有这种见解,懂得万物和佛法是无生的、空的,懂得“心如幻化”,这就是佛了。可见,心清净就是从主观上排除执著万物和佛法为实有的观念,排除把心视为能实生万物和佛法的实有心的观念,如果不能做到这点,心就不清净,当然也就不能获得解脱了。

心清净是众生作佛的根据,由此义玄进一步提出一念心上清净就是佛的思想,他说:

尔要与佛祖不别,但莫外求。尔一念心上清净光,是尔屋里法身佛;尔一念心上无分别光,是尔屋里报身佛;尔一念心上无差别光,是尔屋里化身佛。此三种身,是尔即今目前听法底人,只为不向外驰求,有此功用。[注释:《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497页中。]

“祖”,祖师,指开创宗派的人(开祖),或传承开创者教法的人(列祖)。“一念”,极短的时间,一瞬间。“一念心”,即一瞬间的心态。“无分别”,指主体对外界不作任何分别。“无差别”,指客观事物的平等一如,没有任何差异区别。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人要想作佛、作祖,切莫刻意向外追求佛果、佛境,而要向内开掘自心功用。只要一念心清净、无分别、无差别,这就是法身佛、报身佛和化身佛三身佛了。三身佛也就是现实的一念心清净的人。义玄认为,人们之所以在六道中轮回,受种种苦难,就是由于受世俗情智的阻隔而不得解脱。人们如果停止向外追求而转向内求,回光返照,当即就与佛、祖没有区别。这就是“一念心上清净即是佛”,也就是临济宗的基本命题和根本思想。临济宗的各种教学方法和禅修实践以及呵祖骂佛等超常行为,都是这一基本命题和根本思想的具体表现。

在一念心清净即是佛的思想基础上,义玄又强调人要有高度的自信心,坚信人自身就是祖,就是佛。他认为人们所以没有成为祖、佛,关键是缺乏自信心。

如山僧提示人处,只要尔不受人惑,要用便用,更莫迟疑。如今学者不得病在甚处,病在不自信处。尔若自信不及,即便茫茫地徇一切境转,被他万境回换,不得自由。尔若能歇得念念驰求心,但与祖佛不别。尔欲得识祖佛吗?只尔面前听法底是。学人信不及,便向外驰求。[注释:《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497页中。]

“山僧”,山野之僧,禅师自谦之称。义玄认为,人们没有成为祖、成为佛,根本问题是在于没有自信。所以强调自信,是因为人们自身本来就是祖、佛。听法的每一位都是祖、佛。义玄鼓励号召人们要有充分的自信。

所谓自信,就是断除怀疑、疑惑,自立自主,不依他人,不受人惑,不向外驰求。据此他又公开宣称:“如大器者,直要不受人惑,随处作主,立处皆真。”[注释:同上书,499页上。]“不受人惑”,就是坚信自己,独立自主,不依靠他人,不崇拜权威。“不受人惑”的人,也就是祖、佛了。在义玄看来,人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人们要自我主宰命运,也就是不仅不要迷信他人,盲从权威,而且还要胜过他人,超越佛祖。自怀海、希运以来,禅宗人就提出超过祖师的主张,到了义玄时代,更是明确地主张“超佛越祖”,强调禅修主体应该也能够高于佛祖权威,从而把主体自立自信的思想推向了极致。

见闻觉知与全体大用

上面讲的众生主体的清净心,是无心,空心,是无生无死,无形无相的,是达一切相空的无分别心,这是心的一个方面。心的另一个方面,在临济宗人看来,又是本自具足,即自身就具有各种功能、作用,是能分别一切的,而这种分别的能动作用,又是落实在无分别的基础之上,是认识事物的实相——空相,是无分别的分别。临济宗人阐述了心的能动作用及其与心的内在体性的关系,这就进一步强调了人们的见闻觉知都是佛性的作用,这种作用是佛性的整体作用,也称“全体大用”;作为佛性全体作用的见闻觉知,就是众生解脱成佛的契机。关于这一方面,义玄有一段非常典型的语录:

道流,心法无形,通贯十方。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嗅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本是一精明,分为六和合。一心既无,随处解脱。山僧与么说,意在什么处?只为道流一切驰求心不能歇,上他古人闲机境。道流,取山僧见处,坐断报化佛头,十地满心犹如客作儿,等妙二觉担枷锁汉,罗汉辟支犹如厕秽,菩提涅盘如系驴橛。何以如此?只为道流不达三祇劫空,所以有此障碍。若是真正道人,终不如是。但能随缘消旧业,任运着衣裳,要行即行,要坐即坐,无一念心希求佛果。缘何如此?古人云:若欲作业求佛,佛是生死大兆。[注释:《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497页下。]

“道流”,指从事禅道的修持者。“十地满心”,即“十地心”、“十地”,指修持的十种心。“等妙二觉”,“等觉”,意为对于平等一如的真如理的觉悟,是菩萨修行到极位的觉悟境界。“妙觉”,指佛的觉行圆满的绝妙无上的觉悟境界。“三祇劫”,“三祇”即三僧祇。“僧祇”,意为无数。“劫”,时间名称。三祇劫为极其漫长的时间,义玄的这段话有这样几层意思:一是说心是无形的,它通贯感官四肢而表现出见闻知觉等功用。心既然是无形的,空的,清净的,那么见闻知觉也就随处都是自由解脱的表现。二是说“十地满心”、“等妙二觉”、“罗汉辟支”和“菩萨涅盘”都是不能执著的。禅修者向外追求作祖成佛,是由于不懂得空的道理所带来的一种障碍。三是说真正的道人是无一念心希求佛果,既不作业,也不求佛,这也就是保全佛性的本来作用而随缘任运。现实人生由于受前世所作业(旧业)的支配,因此陷于烦恼悲苦之中,没有真正的自由。这就要求求道人顺随各种现实生活,深入生命的现实活动,充分发挥佛性的整体作用,使痛苦窘困的现实生活变得生机勃勃,活泼自在。这也就是在“要行即行,要坐即坐”的自然运作中,在见闻觉知中消除旧业,获得解脱。我们可以看到,这也是最充分地肯定日常现实生活,并在日常现实生活中体悟人生的真实,实现主体的高度自由。

临济宗人还继承和发挥了洪州马祖道一的“平常心是道”或“触类是道”思想,进一步提出“随处作主,立处皆真”、“当处发生,随处解脱”的命题,大力提倡主体的随时随地自觉、自悟。义玄说:

道流,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饭,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古人云:向外作工夫,总是痴顽汉。你且随处作主,立处皆真,境来回换不得。纵有从来习气,五无间业,自为解脱大海。[注释:《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498页上。]

大德,尔且识取弄光影底人,是诸佛之本原,一切处是道流归舍处。是尔四大色身不解说法听说,脾胃肝胆不解说法听法,虚空不解说法听法,是什么解说法听法?是尔目前历历底,勿一个形面孤明,是这个解说法听法。若如是见得,便与祖佛不别。但于一切时中,更莫间断,触目皆是。只为情生智隔,想变体殊,所以,轮回三界受种种苦。[注释:《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497页中、下。]

“五无间”,即五无间狱。在此地狱中,要经受一轮轮永无休止的折磨,是地狱中最惨烈之处。“弄光影底人

”,指只见表面而不彻见真理的愚痴者。义玄认为佛法并无用功处,只是平平常常的事,不必去刻意追求。即使是愚痴者,也有成佛的本原。弄光影的人实际上也是“孤明历历”的。具有清净心而能明了一切的众生,实与佛祖没有区别。佛法就在现实日常生活之中,“触目皆是”,只要随顺自然就能获得解脱。修道者要“随处作主”,把事事处处都视为道场,随时随地自我作主,不受外在的束缚,这样,在自主之处就都包含了并体现着常住真实的真理。日常行事都洋溢着佛法、真理,都是解脱成佛的契机。不懂这个道理而一味向外作工夫的人,就永远在轮回三界之中流转而不得解脱。

杨歧派创始人方会也说:

诸供养中,法供养最胜。若据祖宗令下,祖佛潜踪,天下黯黑,岂空诸人在者里立地,更待山僧开两片皮。虽然如是,且何第二机中,说些葛藤。繁兴大用,举步全真。既立名真,非离真而立、立处即真。者里须会,当处发生,随处解脱。此唤作闹市里上竿子,是人总见。[注释:《杨歧方会和尚语录》,《大正藏》第47卷,641页中。]

这里说的“第二机”与上等的“大机”相对,约指一般的众生、修道者。杨歧方会这段话的意思与义玄所说有共同之处。他同样强调佛法无处不在,各种各样的现象都是全部真理的体现。真理与存在紧紧相连,人们的自主之处就是真理之所在。这便是他所说的“繁兴大用,举步全真”。佛道者应当由此领悟,“当处发生,随处解脱”,即在自主自立之处当即解脱。也就是说,修道者在日常生活中,若能直指人心,自主自立,如此当初发生也就是解脱之处。既然佛法无处不在,为什么还要宣传佛法呢?杨歧方会认为,这只是为引导众生、修道者趣向得道成佛的权宜做法。佛法只能亲自体证,是难以言表的。

黄龙派创始人慧南说得更为形象、简洁:

“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道之于圣,总在归宗拄杖头上,汝等诸人何不识取!若也识得,十方刹土不行而至,百千三昧无作而成。[注释:《黄龙慧南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637页上。]

“归宗”,指当时慧南所住的庐山归宗寺。“拄杖”,为僧人行脚、师父劝戒或上堂说法时所用的器具,有的在杖头上还安上大小环数个,摇动发声,以示警觉作用。慧南强调说,“道”和“圣”并不遥远,并不神秘,它们就在听法人触目得见的慧南手持的拄杖头上。他启发学人在拄杖头上即在眼前体悟真理之所在。学人若能识得,也就成就了修持工夫,进入解脱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