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佛教哲学要义(第五卷)(方立天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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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临济宗的一念心清净与无事是贵人说(2)

以上义玄、方会、慧南诸禅师言论的中心意思是,佛道、真理并不是求之于外界的,并不需要经过有目的的修行去获得,它蕴藏在人们日常生活之中,众生的见闻觉知就是佛性的全体作用。佛道、真理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自然发挥着积极的作用,人们也无需刻意去发挥它的作用,只要随缘任运,顺应自然,它就会生机盎然地显现出来。禅师的禅修生活,时时、处处、事事都有禅,都有快乐幸福,都有真实而完美的生命的喜悦情趣。这无疑是充分地肯定了人们全部活动的合理性,肯定了人们按本来面目行事,即不加造作的日常行为、情感欲望的合理性。如此把宗教生活和日常生活完全融为一体,实为宗教生活开辟了新天地。

临济宗人强调“随处作主”,“随处解脱”,比早期洪州宗更加突出了主体的自主作用,也更加突出了在生活中随处体悟的现实性格,从而使禅宗更为大众化和生活化了。由此导致在教学方法和禅修方式上也就更凌厉了,在方法上更灵活了,空间也更广阔了,同时出由于无规矩可循,漫无边际,而埋下了后来出现的纵情任性、放荡无羁狂禅风潮的隐患。

“无事”与“无”字

临济宗创始人义玄还进一步提出了“无事是贵人”的命题,认为“无事人”就是佛,“无事”是人的真正本质。他说:

道流,切要求取真正见解。……无事是贵人,但莫造作,只是平常。[注释:《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497页下。]

尔诸方言道,有修有证。莫错,设有修得者,皆是生死业。尔言六度万行齐修,我见皆是造业。求佛求法,即是造地狱业,求菩萨亦是造业,看经看教亦是造业。佛与祖师是无事人。所以有漏有为,无漏无为,为清净业。有一般瞎秃子,饱吃饭了,便坐禅观行,把捉念漏,不令放起,厌喧求静,是外道法。祖师云:尔若住心看静,举心外照,摄心内澄,凝心入定,如是这流,皆是造作。是尔如今与么听法底人,作么生拟修他证他庄严他!渠且不是修底物,不是庄严底物。若教他庄严,一切物即庄严得。[注释:《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499页中。]

概括起来,这两段话的意思有三点:一是抨击了佛教各种各样的修证行为,认为一切修证行为都是在“造业”,一切佛法也都是造作,求佛求法就是造地狱业,是违背自由解脱要求的。二是提出无事人就是祖、佛,清净业就包括有烦恼无烦恼,有造作无造作的一切活动。三是批判神秀北宗一系不懂得心即是佛、不懂得现实人具有无限价值的道理,而一味在心上用工夫,如“住心看静,举心外照,摄心内澄,凝心入定”,这实际上是向外求取价值,与成佛目标是背道而驰的。义玄在这里所讲的“无事”,当然不是说什么事都不做,而是说不要有人为造作的事,即不向外追求。这种没有外在的造作,也包括不特意向内用功,不求佛,不求法。换句话说,“无事”就是在日常行为中体悟平常无事的道理,在现实生活中保持“平常心”,顺随日常生活,饥来食,睏来睡,无住无念,无思无虑,任运自在。在义玄看来,“无事”是人的真正本质——本来面目。“无事是贵人”的命题是对“平常心是道”思想的进一步发展。

与此相联系,义玄还提出“无位真人”来表述临济宗的理想人格或最高主体性,他说:

上堂云:“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常从汝等诸人面门出入,来证据者看看。”时有僧出问:“如何是无位真人?”师下禅床把住云:“道,道。”其僧拟议,师托开云:“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便归方丈。[注释:《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496页下。]

义玄还这样描述无位真人的境界:“入火不烧,入水不溺,入三涂地狱如游园观,入饿鬼畜生而不受报。”[注释:同上书,500页上。]“无位真人”是彻见自己本来面目的、超越种种相对差别相的、无所滞碍的、无限自由的人。无位真人是并不离肉身,又神通广大,变化莫测,超越报应的人。无位真人具有绝对普遍性,当下就显现于众生身上,显现于众生的现实生活中,如若另外远求就大错特错了。所以义玄又说:“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干屎橛是擦拭不净之物,非不净就不必用它。意思是众生自心清净,就不必另求无位真人。义玄的话就是为了打破人们对外在于自身的佛的追求。在我们看来,无位真人是无限自由的精神主体,或者说精神主体的无限自由境界。义玄的无位真人说显然与道家的人格理想“真人”观念有思想上的渊源关系。

黄龙慧南在阐扬义玄的“心清净”和“无事”的思想时提出了“自心”的主张。他说:

道不假修,但莫污染;禅不假学,贵在息心。心息故心心无虑,不修故步步道场。无虑则无三界可出,不修则无菩提可求。[注释:《黄龙慧南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632页下。]

“息心”的“息”是止息的意思。“三界”,指众生所居的欲界、色界和无色界。慧南所说的“息心”是止息向外追求的心念,也是提倡不要特意修行,不去作凡圣的分别,主张“步步是道场”,没有三界可超脱,没有菩提可追求,强调在日常生活中随缘任运,直下体悟。

杨歧一系在阐扬临济义玄思想时,还着重引向反对知解,并以“无”字为参学悟道、直指成佛本原的重要法门。据日本学者柳田圣山的看法[注释:参见[日]柳田圣山:《禅与中国》,172页,北京,三联书店,1988。],在距赵州从谂禅师200年后有杨歧一派的五祖法演(?-1104),在他的《法演禅师语录》中最早出现了关于“赵州无字”的公案,文云:

上堂举,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僧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狗子为什么却无?”州云:“为伊有业识在。”师(五祖法演)云:“大众,尔诸人寻常作么生会?老僧寻常只举‘无’字便休。尔若透得这一个字,天下人不奈尔何。”[注释:《大正藏》第47卷,665页中、下。]

这是说,赵州从谂认为狗子还有业和识(分别)存在,所以没有佛性。五祖法演利用这个说法进一步举出“无”字,认为参透这个“无”字也就达到了解脱生死的禅悟境界。

大慧宗杲(1089-1163)也十分重视参究“无”字,他说:

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此一字子,乃是摧许多恶知恶觉底器仗也。[注释:《答富枢密(季申)》,《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26,《大正藏》第47卷,921页下。]

如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只管提撕举觉,左来也不是,右来也不是;又不得将心等悟,又不得向举起处承当,又不得作玄妙领略,又不得作有无商量,又不得作真无之无卜度,又不得坐在无事甲里,又不得向击石火闪电光处会。直得无所用心,心无所之时,莫怕落空,这里却是好处。[注释:《答张舍人状元(安国)》,《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30,《大正藏》第47卷,941页中。]

“提撕”,此指对公案的专心参究。“举觉”,指运用、强化自身的直觉。这两段话都是说,“无”字是打碎恶知恶觉的有力手段和工具。参禅人要精神高度集中,全身心地投入对“无”字的参究领会,要运用直觉反复体悟,排斥一切分别,绝断理性思维,直到无所用心,心无所往,进入一种空寂(空无)的境界。在宗杲看来,若参透了“狗子还有佛性也无”的公案,破除情尘,就进入无差别境界,此时甚至也就能放下屠刀,立地便成佛了。[注释:详见《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28,《大正藏》第47卷,933页中。]

宗杲为了提倡直觉,十分强调超越知解分别的障碍,他说:

泉(南泉)云:“道不属知,不属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圭峰谓之“灵知”,荷泽谓之“知之一字,众妙之门。”黄龙死心云:“知之一字,众祸之门。”要见圭峰、荷泽则易,要见死心则难,到这进里须具超方眼,说似人不得,传于人不得。[注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16,《大正藏》第47卷,879页中。]

这是在批评荷泽神会和圭峰宗密强调知的思想。宗杲强烈反对执著为语言文字,主张打破知觉的困扰,摆脱经典的束缚。他也同样认为“知之一字”是“众祸之门”。

继法演、宗杲之后,无门慧开(1183-1260)禅师,为适应当时禅门广泛流行的参究“无”字工夫的趋势,精选出各种禅录的著名公案四十八则,另加评唱(解说)与诗颂,编撰成《无门关》一书,并盛行一时。此书第一则就是赵州从谂禅师的“赵州狗子”公案,文云:

赵州和尚固僧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无门曰:“参禅须透祖师关,妙悟要穷心路绝。祖关不透,心路不绝,尽是依草附木精灵。且道,如何是祖师关?只者一个‘无’字,乃宗门一关也。”[注释:《大正藏》第48卷,292页下。]

无门慧开强调要参透祖关,阻绝心路,并标举“无”字为祖师关,同时又对如何参究“无”字作了生动而形象的叙述:

将三百六十骨节,八万四千毫窍,通身起个疑团,参个“无”字。昼夜提撕,莫作虚无会,莫作有无会。如吞了个热铁丸相似,吐又吐不出,荡尽从前恶知恶觉。久久纯熟,自然内外打成一片。如哑子得梦,只许自知;蓦然打发,惊天动地。如夺得关将军大刀入手,逢佛杀佛,逢祖杀祖,于生死岸头得大自在,向六道四生中游戏三昧。[注释:同上书,293页上。]

对于怎样参究“无”字,无门慧开强调,首先要使尽全身的解数生起一个疑团,并集中全部的意志和注意力,引导起伏流注的意识流专注于“无”字,荡尽以前的一切恶知恶觉,彻底破除各种执著,泯灭思虑分别。这样坚持下去,久而久之,工夫一到,便能体悟“无”的精神,豁然开悟,心花怒放,主客合一,悠游自在,显示出主体的无限自由,获得彻底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