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离世以后,如果雷溪梦草地附近的,那座沉静而又古老的宅邸中,经常有鬼魂萦绕出现,那么这鬼魂一定就是我的鬼魂了。哦,当埃斯苔娜住在那里的时候,我躯体里无法平静的灵魂,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出没于那所古宅里啊!虽然我的躯体在原地,但是我的灵魂却永远,围着那所古宅漂泊着、徘徊着,徘徊着、漂泊着。
埃斯苔娜所寄居的那所宅邸,里面的主妇白朗德莉夫人是一位寡妇,她有一个比埃斯苔娜大几岁的女儿。这位女儿的母亲看上去十分年轻,但女儿看上去却十分苍老;母亲的面色是白中透红,但女儿的面色却是一片苍白泛黄;母亲轻佻得如红粉佳人,女儿则刻板得似皈依教门。据说这一家的社会地位很高,常常有南来北往的宾客来拜访,同时她们也常常外出访友。虽然她们和埃斯苔娜之间的情感交往十分淡薄,但是她们心中彼此都明白,她们不能没有埃斯苔娜,而埃斯苔娜也不能没有她们。白朗德莉夫人在过她的古屋隐居生活之前,她是郝维仙小姐的一位密友。
为了和埃斯苔娜相见,虽然我进出在白朗德莉夫人的家门,但是我却得忍受着她给我的各式各样,不同程度的折磨。表面上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十分熟悉、十分亲热,但是实际上我们之间没有产生一丝爱的痕迹,也没有弄得我神魂颠倒、心烦意乱。我只是成了她的玩物,被她当做戏弄那些追求她的男人们的工具,我们之间的亲密无间,在她手中变成了对我真情的蔑视。如果说我是她的秘书,是她的管家,是她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兄弟,是她的穷亲戚,或者是她未婚夫的兄弟,那么我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要受她调戏,受她折磨,因此我万分地苦恼。我越是和她亲密无间,我就越是陷进了失望的深渊。虽然我有这样的特权,我可以直呼她名字,她也不例外地直呼我的名字,然而越是处在这样的环境中,越是加重了我的痛苦和煎熬。我暗暗地想,与其说这样弄得她其他的情人们发疯得心碎肠断,不如说我倒真的被她弄得发疯而心碎肠断。
她的情人越来越多,没完没了。这也许是因为我的忌妒,只要我看到有谁接近她,我就认定那个人是她的情人。当然,即使除掉这些人,那么她的爱慕者还是多得难以计数。
我常常去雷溪梦看望埃斯苔娜,常常听到她的事在伦敦城里,并且常常陪着她和白朗德莉夫人一家在水上荡舟,去吃野餐,去度过节日,去看戏,去听歌剧,去欣赏音乐会,去参加舞会,我们去一切可以娱乐的地方,但是我所能得到的结果全都是不幸,当我和她相处时,从来我都没有一刻是幸福的。在一天的二十四小时里,我时时刻刻都在幻想着,如果我能和她生活到白头偕老,那么我该有多么幸福啊。
在我和埃斯苔娜交往的这一段时间中(我总觉得这段时间一定很长,从下文中就可见原因了),她在语气中习惯性地流露出一种情绪,即我们两人之间的交往是出于被逼的,而不是出于内心的。而在其他一些时候,她的这种语气,以及她的所有各种语气就会突然中断,似乎她对我动了怜惜之情。
有一天晚上,苍茫的暮色正在降临,在雷溪梦那所古宅的旁边,我们两个人分开而坐。突然,她就把那种语气停止了,说道:“皮普,皮普,你为什么总是不接受我的劝告呢?”
“你的什么劝告?”
“就是当心我。”
“埃斯苔娜,你是不是说要我当心,不要被你弄得神魂颠倒,是这样的吗?”
“是又怎么样!如果你要是不懂得我的心意,那么你简直就是个睁眼瞎子。”
我本来想说的是,爱情都是盲目的,但是我却把话停在了嘴边,因为始终有一种情绪在制约着我,我觉得她本已经知道了,她的婚姻大事不能由自己做主了,只得听让郝维仙小姐的摆布,而我再这样去逼她,是对她的不宽容。因为这一点给我造成了很大的不幸。我内心担忧的是,她天生那么高傲,又知道一切事情的原因,如果她要是存心反抗,那么不仅对我深深不利,而且这也是把我也变成了叛逆的原因。
“无论如何,”我说道,“现在我还没有接到,你对我的什么劝告,因为是你写信让我来的,所以我才到这里来。”
“你说的话确实是真的。”埃斯苔娜说道,脸上露出毫不关心的面容和冷笑,总是使我的心就像要结成冰一样。
她凝视着窗外的苍茫暮色,过一会儿后她继续说道:“又要临近了郝维仙小姐要我回沙提斯庄园看望她的日子。如果你愿意,那么你就陪我回去,再陪我回来。因为她不让我一个人单身旅行,但又反对我和女仆同行,因为她对这些人都十分反感,生怕她们对她窃窃私议,所以你能不能陪我回去呢?”
“埃斯苔娜,我真的能陪你去!”
“那么你就答应陪我了?你看我们就定在后天,行吗?你从我钱袋中,拿出支付这一切费用的钱,这就是我让你陪我回去的条件。你听懂了吗?”
“理当服从。”我答道。
这就是她要我,陪她重返故里探望的一切准备,当然后来的几次探望也是如此。因为郝维仙小姐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所以我甚至没有见到过她的手迹。第三天,我们回到了沙提斯老屋,并且坐在当年的那间屋子中,见到了郝维仙小姐。反正不需要她多说了,沙提斯庄园的一切全都是老样子。
上一次我看到她们时,她对埃斯苔娜的疼爱就可很怕了,而这次她对埃斯苔娜的爱更加可怕了。我之所以故意地,一再使用可怕这个字眼,是因为在她的目光中,和拥抱埃斯苔娜的那种架势中,都蕴涵着一些可怕的现象。她像幽灵一样,对埃斯苔娜的美貌,对她的言辞谈吐,对她的形态手势,都缠住着不放。当她看着埃斯苔娜时,她就会用她那干瘪的嘴,咬着自己颤抖的手指,心中盘算着怎么样才能一口,把这个自己亲手栽培的美人吞下去。
这时她把目光从埃斯苔娜的身上移到了我的身上。这是一种搜寻的目光,目光一直透进我的心底,探察着我内心的伤口。她一再问我:“皮普,她是怎样利用你的?她是怎样利用你的?”她不管埃斯苔娜还正坐她在旁边,她用紧张迫切的女巫式的口吻一再问着我。晚上,我们坐在火光闪动的火炉旁边,而她的样子却令人怕得毛骨悚然。她把埃斯苔娜的手臂夹在自己的手臂下面,把她的手紧紧捏在自己的手中,然后就硬要埃斯苔娜把她信中,所提到过的那些事情再如实说一遍,比如,哪一个男人进了她的迷魂阵,而这个男人的身份地位如何等等。郝维仙小姐对这批被她迷住的男人的名单津津乐道,那种专心会神的样子,只有受过严重创伤和失去灵魂的人才会有。她坐在那里,用另一只手撑住拐杖,而拐杖又被用来撑住她的下巴。她那对病态的明亮的眼睛,盯住我望的神情,简直就像是一个幽灵。
这所有的一切,都使我感到不幸与痛苦,并且还有个人的依附性,所带来的失望,但从中我看清了,埃斯苔娜是作为郝维仙小姐,用来报复男人们的工具,如果郝维仙小姐没从中得到满足,那么她是不会把埃斯苔娜嫁给我的。我也看出了,她为什么要预先把埃斯苔娜许配给我。她把埃斯苔娜送出去勾引男人、折磨男人和对男人进行恶作剧,如此一来郝维仙小姐的居心是,最终一个男人都不会得到她,无论谁想在这上面押宝,都注定了他的失败。从这里我也看出来,我自己又何尝没有受到折磨呢?虽然这个奖赏本来就属于我,但是我要得到它,还得先经受一番险恶的考验。从中我也看出来,我的事之所以好事多磨,那是因为在我成年以前的监护人,之所以不提此项计划的正式内容,也是有原因的。一句话,从中我已经看出,此时此地我眼前的郝维仙小姐的为人,以及她的一贯为人。郝维仙小姐原来是一个永远逃避阳光、深居在一所幽暗病态的旧屋里的,像一个行尸走肉的幽灵。
在郝维仙小姐房中,照明的蜡烛都放在墙壁上凸出的烛台上面,因为蜡烛全都离地面很高,所以发出呆滞迟钝的光,房中的空气和外间的空气隔绝,所以空气几乎很难更新。我看了看四周,那人为的苍白幽暗的烛光,那已经停摆的钟,那丢在桌上和地上的早已发黄变色的新婚服饰,还有她自己的那副可怕的身影,被炉火投到天花板和墙壁上,不仅巨大恐怖,而且还如鬼魂一般。我从每一件事物上都可以证明,在我心中出现过、重复过、思考过的推断。在这里我又想到,楼梯平台对面的那间大屋里,那间屋里陈设着喜筵桌,想到桌子中央的饰物上一圈圈的蜘蛛网,又想到在桌布上爬来爬去的蜘蛛们,以及在墙壁嵌板后面兴致勃勃地开展活动的老鼠们,在地板上摸来摸去爬爬停停的甲虫们。所有这些东西上都反映着我的推论。
在这一次访问中,埃斯苔娜和郝维仙小姐之间,发生了语言上的尖锐冲突。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们两人之间的某种对立。
当时我们三人都坐在炉火边时,这一点前文已经交代过,郝维仙小姐依然用自己的胳膊夹住埃斯苔娜的手臂,依然把埃斯苔娜的手抓在自己的手中,但是埃斯苔娜正慢慢地想抽出自己的手臂。她已经几次表现出一种高傲的不耐烦,对于这种热烈的情感,与其说是愿意接受或是有所回应,不如说只是容忍而已。
“怎么!”郝维仙小姐说道,“你难道讨厌我不成?”眼光突然地射到她的身上。
“我只不过是有些讨厌我自己。”埃斯苔娜一边回答,一边抽出自己的手臂,并且走到大壁炉跟前,站在那儿看着炉火。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给我说老实话。”郝维仙小姐气得大声喊道,并且恼怒地用手杖狠命地敲着地板,“你连我也讨厌起来了。”
埃斯苔娜沉着冷静地看了看对方,然后又低头看着炉火。她用优美身姿和俏丽面庞,所表现出来的沉着冷漠和对方那种狂乱的暴躁及几乎接近于残酷的行为,形成了明显的对照。
“你是木头人,是铁石人!”郝维仙小姐大喊道,“你的心是冷酷的,是冷酷的!”
埃斯苔娜靠在大壁炉架上,并且保持着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态,只是转动了一下她的眼珠,说道:“什么?你骂我是冷酷的?你是这样骂我的吗?”
“难道你不冷酷吗?”郝维仙小姐冒火地反问着。
“反正你是清楚的,”埃斯苔娜说道,“我是你塑造成的。你可以赞美我,你可以责备我,你可以使我成功,你也可以使我失败。总之,你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唷,看你的这样子,看你的这样子!”郝维仙小姐伤心地大叫着,“看你的这个样子,你心肠既狠,又无情义,你完全把养育你的家忘掉了!那时候,当我正心碎不已、鲜血淋漓时,我却把你抱在我这伤痛的怀里,我对你无限的柔情,并且把你养育成人,对你从不吝惜金钱,你知道吗?”
“你把我领来养育,这至少和我无关系,”埃斯苔娜说道,“即使当时我能说能走,那也仅仅不过如此,其他的我什么也不懂。那你要我什么呢?虽然你一直待我很好,我的一切都得感谢你,你还要我什么呢?”
“我要的是爱。”另一位答道。
“我已经给了你爱。”
“但是我还没有得到你的爱。”郝维仙小姐说道。
“养母,”埃斯苔娜仍然保持着怡然自得的态度,不像对方那般提高了嗓门,也没有对方那般忽而怒气冲天,忽而万般柔情,她只是说道,“养母,我已经说过了,我的一切都得感谢你,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凡是你给我的,你随时都可以取回来。除此以外,我一无所有。如果你向我索取你从未给过我的东西,尽管我很想感恩,很想尽义务,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这时郝维仙小姐,把狂乱的目光转向我,指着埃斯苔娜大声嚷道:“我难道没有给过她爱吗?我难道没有给过她火焰一般的爱吗?我时时刻刻都在爱她,我爱到嫉妒不已、心头发痛,而她竟然说出这种话!就让她叫我疯子吧,就让她叫我疯子吧!”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我怎么会把你叫做疯子呢?”埃斯苔娜反问道,“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的为人和处世呢?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那一成不变的记忆呢?记得那时候,我们就坐在这同一个壁炉边,我坐在这张现在还在你旁边的小凳上,倾听着你的教导,仰视着你的面容,那时我就感到你的面容古怪,我就觉得害怕!”
“我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郝维仙小姐呜咽着,“过眼烟云,我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不,一切都不会忘记,”埃斯苔娜说道,“一切都不会忘记,一切都深藏在我的记忆之中。你发现过,我不听你的教训吗?你发现过,我不留心你的教导吗?”她把手放在胸口说道,“凡是你不允许的,你发现过我心中想着它吗?所以,你对待我应该公正些。”
“你太骄傲了,太骄傲了!”郝维仙小姐呻吟般地说着,并且用双手散开自己头上的白发。
“是谁教我学会骄傲了?”埃斯苔娜反诘道,“在我学会了骄傲时,又是谁那么连声地称赞我?”
“你心太狠了,心太狠了!”郝维仙小姐呻吟般地说着,并且又用双手撩开自己头上散开的白发。
“是谁教我学会狠心的?”埃斯苔娜反诘道,“在我学会了狠心时,又是谁那么连声的称赞我?”
“可我,是我教你对我骄傲,对我狠心的吗?”郝维仙小姐因气愤而尖叫起来,并且伸出两只臂膀说,“埃斯苔娜,埃斯苔娜,埃斯苔娜啊,就连你对我也骄傲、对我狠心了!”
虽然埃斯苔娜有一点儿诧异,但是她却很平静地看了郝维仙小姐一会儿,她并没有表现出不安的神情;看了一会儿后,她又低头看着炉火。
沉默一会儿后,埃斯苔娜便抬起眼皮说道:“我真难以想象,和你分别一阶段之后,回来看你,你竟然如此不讲道理。我可一直都牢记着,你曾经有过的不幸遭遇,并且牢记着你那遭遇的原因。我一直都遵照你的教导行事,决不辜负你对我的期望。我用你的教训管束自己,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