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难道回报我的爱,竟是软弱的表现吗?”郝维仙小姐大声叫道,“我懂了,我明白了,原来你把这点叫做软弱!”
埃斯苔娜又沉默了一会儿,虽然有些诧异,但是内心却十分平静,她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已开始领悟了,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况。你在这座宅邸的许多暗不见天日的房间中,养育你的养女,不让她知道人间还有阳光这种东西,而她也没有在阳光下见过你的面容;然后,你又怀着某种目的,让她经受阳光的洗礼,让她了解什么是阳光以及阳光下的一切。她按照你的话这样做了,但是你自己却感到失望,感到愤怒,是不是这种情况呢?”
郝维仙小姐的头被她的双手捧住,坐在那儿低低呻吟着,身子在椅子上开始摇摆着,但是没有回答。
埃斯苔娜说道:“这个例子也许更能说明问题——如果从你的养女开始懂事的时候起,你就尽最大的努力,告诉她世上有阳光这东西,因为阳光是敌人,是毁灭人性的东西,所以你要她反对阳光;因为阳光摧残了你,使你枯萎,所以阳光也会摧残她使她枯萎。你这么做了,以后又为了某一个目的,要她去见识阳光,而且要她很自然地接触阳光,当然她一下子还不能习惯。如果你见到她的这点,你会失望会生气吗?”
郝维仙小姐坐着、听着(因为我看不到她的脸,所以当然只是这样说了),但是她仍然没有回答。
埃斯苔娜又说道:“所以,当你把我造成什么样的人,你就该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对待。我不属于成功,我也不属于失败,但我属于成功和失败两者一起造就的人。”
我完全不知道,郝维仙小姐怎么会已经坐到了地板上,她围抱在所有褪色的婚礼服饰之中。我一直在想找出一个理由,离开这个房间,现在我总算看到了一个机会,因此我就用手对埃斯苔娜做了一个手势,要她照看郝维仙小姐。当我离开时,埃斯苔娜和刚才一样没有走动,她依然站在大壁炉旁边。当时郝维仙小姐的满头白发都飘散开来,而且还拖在地板上,白发围抱在另一堆残缺的婚礼饰品中,她看上去既狼狈又难看。
因为我心情郁闷沮丧,所以我独自在星光下散了一个多小时的步,我走遍了院子,走遍了制酒作坊,也走遍了荒芜的花园。最后我又鼓起勇气回到了房间,却看到埃斯苔娜坐在郝维仙小姐的膝边,正在做着针线活儿,她在缝补一件,快要变成碎布的破旧不堪的婚礼服。从这以后,只要我在大教堂里,看到悬挂着的那些褪色破烂的锦幅之类,我就会联想到郝维仙小姐的这件婚礼服。接下来,我和埃斯苔娜开始玩牌,像以往一样,但所不同的是,我们提高了玩牌的本领,并且是法国式的玩法。整个夜晚就是这样被我们消磨掉的,然后我就上床休息了。
我睡在院子那边的那所独立的房子里。这也是我第一次,住在沙提斯庄园里,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不能入睡,好像有成千上万个郝维仙小姐纠缠在我四周。她站在我的枕头这边,又站在我的枕头那边;她站在我的床的这头,又站在我的床的另一头;她站在浴室半开着的门后,她也站浴室里面;楼上的房间中有她,楼下的房间中也有她——哪里都有她,她无所不在。漫长的黑夜我慢慢地趴到了两点钟时,无论如何我觉得睡不下去了,所以我只能起身。于是我从床上起来,披上衣服,走出屋,我穿过院子,走进一条长长的石头通道里,打算绕到外院,以便在那儿散散步放松一下。可我一跨进这通道就把烛光吹灭了,因为我看到郝维仙小姐,像鬼魂一般地正沿着这条通道走着,还低低地哭泣着。我远远地跟在她后面,看见她上了楼梯。她在手里拿了一支没有托盘的蜡烛,可能是从她房中烛台架上取下来的。在微弱的烛光下,她好像是从阴间出来的孤魂。我站在楼梯下面,没有看见她开门,但却闻到餐室中,飘来一阵发霉的气味,听到她在里面走动的声音。她从餐室走回自己的房间,然后又从自己的房间走回餐室,并且她低低的哭声从未间断过。等了片刻后,我打算从黑暗中走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但是我却无法办到,一直等到黎明之光射了进来时,我才分辨出方向。我留在黑暗中的那段时间,只要一走到楼梯下面,就会听到她的脚步声,看到她拿着烛光在高高地移动,并且听到她那无休无止的低低哭泣声。
直到第二天我们离开之前,郝维仙小姐和埃斯苔娜之间再没有发生分歧,以后我再陪她回去时,她们也没有再发生过分歧,我记得自那次以后,我曾经四次陪她回去探望。郝维仙小姐对待埃斯苔娜的态度,总的没有改变,但是我觉得在她对待埃斯苔娜的老态度,略微加入了一些担心。
翻开我的生命史,如果我不必须把本特莱·德鲁莫尔写上去,那么我是不会愿意提到他的。
在一次林中鸟类协会聚会时,我们像往常一样,说我们要促进相互之间的情谊,而且为此互不相让地正争争吵吵,当我们弄得不亦乐乎时,林鸟协会的主持人,就宣布停止争吵开始开会,首先由德鲁莫尔先生为一位小姐祝酒。根据这个协会的严肃章程,这次轮到了这个野兽来主持此项仪式。他在按顺序传递酒瓶时,恶毒地瞪了我一眼,因为我和他早就失和而没有来往了,所以他瞪我一眼,我也就没有在意。可是他却要大家陪他喝一杯酒,共祝“埃斯苔娜”,这却给了我一击,使我既恼怒又吃惊。
“哪一位是埃斯苔娜?”我问道。
“不用你管。”德鲁莫尔嘲讽地说道。
“埃斯苔娜住在哪里?”我说道,“你得把她住的地方告诉我。”因为作为林鸟协会的成员,是有些权利提问的。
“先生们,这位是雷溪梦的埃斯苔娜,”德鲁莫尔说道,并没有理睬我,“这是位绝世无双的美人。”
我低声地对赫伯特说,这个卑鄙肮脏的东西,他哪里懂得,什么是绝世无双的美人。
祝完酒之后,坐在他桌子对面的赫伯特说:“我认识这位小姐。”
“你认识她吗?”德鲁莫尔问道。
“我也认识。”我脸上出现愤怒的红色,说道。
“你也认识?”德鲁莫尔说道,“哦,天哪!”
这就是他唯一反驳的(否则他就是摔酒杯丢盆子了,因为这点就是他的本领),但是,仅仅因为这一点就已经把我气得发疯了,仿佛其中带着刺一样。因此我立刻从我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对大家说,我很关心这一只尊敬的鸟,竟然轻率地飞入林中(我们总是把加入协会说成飞入林中,真像议会里的用辞一样,那么的干净利落,简洁明了),居然为一位,他从来不认识的小姐祝酒干杯。听了我的话后,德鲁莫尔先生忽然地站了起来,要我说说我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因此我便作了一个极端的回答,和他想决斗,并且我不会示弱。
在一个信奉基督教的国度里,在如此的情况下,是不是可以运用不流血的方法解决问题,这是一个值得争论的题目,鸟儿们有几种不同的意见。大家都在生动活泼的辩论着,但至少有六位可尊敬的协会成员,对另外六个成员当场表示,如果他们想决斗,那么他们不会示弱,一定奉陪。但是,最后协会作出决定,因为为了维护协会的荣誉,所以只要德鲁莫尔先生拿出一点儿证据,证明他确实荣幸地认识这位小姐,那么皮普先生,作为一名绅士和会员,就必须向他道歉,并表示和他重归于好。当时还指定他,第二天就得交示证据,以免时间拖延而使事态冷下去。在第二天,德鲁莫尔果然带来由埃斯苔娜亲笔写的一张条子,在条子上她十分客气地说明,她很荣幸和他跳过几次舞。这样一来,我就哑口无言了,只好向他道歉,并表示我们重归于好,又说我原来的想法和已有的证明是不正确的。然后,我和德鲁莫尔坐在那里,相互哼着鼻子对峙了一个小时,林中鸟类俱乐部的成员,也胡乱地争论了好久,最后我们还是从大局出发,宣布这次大家的友情得到了促进,并且友谊以惊人的速度进展着。
我现在只是轻描淡写的谈这事,可是当时对我来说,却绝不是如此地轻描淡写的。因为我一想到埃斯苔娜,竟然对这么一个下贱的、笨拙的、阴沉的蠢材,对他一个连一般人都比不上的家伙产生好感,所以我内心的痛苦简直不可言表。事到如今,我依然认为,正因为我对于埃斯苔娜的爱,是非常纯洁、豁达和毫无私心的,所以一想到她竟然屈就于这条狼狗,我就无法容忍了。虽然无论她垂青于何人,对我都是沉痛的不幸,但是如果她爱的是一位高尚的人,那么也许会使我在不幸和痛苦的程度上有所不同。
我要把这件事情查清楚其实并不难,果然这件事情很快便弄明白了。其实德鲁莫尔早就紧紧地追求她了,而她也让他追求。没过多久,他更是追着她不放,以导致我们两人每天都会相遇。他死心眼儿地坚持着紧追不舍,而埃斯苔娜正好也就掌握住他了,忽而对他百倍鼓舞,忽而又使他全然失望;忽而当面奉承他几句,忽而又在大庭广众下奚落他;忽而对他很了解,忽而又忘记了他究竟是谁。
贾格斯先生把他称为蜘蛛,看来他真是只蜘蛛,他总是偷偷地躲在一处等着,耐心地看准机会再去捕捉对象。他这个蠢家伙,总是相信他的金钱和他家庭的荣誉,当然,有时候这两样东西能够起到重要作用,能够代替专一的情感和先决的目的。所以,这只蜘蛛一直在顽强地守住埃斯苔娜,比许多别的光彩夺目的昆虫守得更久。他在那儿吐丝张网,并且等待时机捕捉对方。
在一次雷溪梦的舞会上(当时许多地方都时兴开舞会),在群芳争艳之中,埃斯苔娜独占鳌头。这个莽撞的德鲁莫尔一直尾随在她左右,而埃斯苔娜却容忍他尾随,这就使我受不住了,所以我决定找一个机会和她谈一下。因此我就抓住这个时机,见她正坐在群花之中,等待着白朗德莉夫人来带她回家,我便走过去,因为这些场合的几乎总是我陪伴她们出入。
“埃斯苔娜,你疲倦了吗?”
“我不是很累,皮普。”
“你也应该疲倦了。”
“说真的,现在我还不应该累,在睡觉之前我还得给沙提斯庄园写信。”
“报告你今晚的凯旋吗?”我说道,“埃斯苔娜,今夜战果平常。”
“你讲的是什么话?我真不懂战果平常是指什么。”
“埃斯苔娜,”我说道,“你看那个站在墙角边的家伙,他正在朝我们望呢。”
“我为什么要看他呢?”埃斯苔娜反问道,她并没有去看他,反而却望着我,“我为什么必须要看,你说的那个站在墙角边的家伙呢?”
“这也是我要问你的话,”我说道,“因为他整个晚上都在你旁边泡着。”
埃斯苔娜瞥了他一眼答道:“他不过是些灯蛾和丑陋的小虫子,在蜡烛光旁边飞来飞去。蜡烛有什么办法呢?”
“有,”我答道,“蜡烛没有办法,难道埃斯苔娜也没有办法吗?”
“那么!”她停了一会儿才笑道,“你也许有办法。随你说吧。”
“可是,埃斯苔娜,你得听我的这句话。你和这个最让人瞧不起的德鲁莫尔在一起真使我难过。你知道他是最被人们瞧不起的。”
“还有呢?”她问道。
“你看他的内心和外表一样,都是奇丑不堪。这简直是他的一个有缺陷。坏脾气、阴沉沉的笨拙的家伙。”
“还有呢?”她问道。
“你看他除了钱和一本可笑的糊涂祖宗家谱可以炫耀自己外,其他的一无所有。这点你知道吗?”
“还有呢?”埃斯苔娜又问道。她每问一次,那对可爱的眼睛就会睁大一点。
她总是用“还有呢”这三个字回答我,我为了要她掏出心里话,我便接过她说的话,用强调的语气重复说:“还有呢!也正是这些话才使我内心难受。”
如果我认为她垂青于德鲁莫尔是有意用这点来使我——使我难受,那么我对此倒也该心安理得地感到些宽慰吧。问题是她还和过去一样,对我的话完全置之不理,所以对此我就不抱有幻想了。
“皮普,”埃斯苔娜说道,眼光在屋内搜寻了一遍,“不要傻里傻气地认为这会影响到你。这也许会影响到别人,但是那也是没办法的。这不值得我们讨论。”
“我看这很值得我们讨论,”我答道,“因为有一天人们会闲言闲语地说,‘埃斯苔娜竟然用她的美丽容颜和无限魅力,去垂青一个乡巴佬,一个阴沉沉的家伙’。那你叫我如何受得了呢?”
“我都能受得了。”埃斯苔娜答道。
“哦!埃斯苔娜,你可别这样骄傲,你可别这样刚愎自用。”
“你责备我骄傲,责备我刚愎自用!”埃斯苔娜把手一摊,说道,“可刚才你还责备我说,我和一个乡下人!”
“你确实是这样,”我急匆匆地说道,“因为我看到你对他使眼色就在今天晚上,对他赔笑脸,可是你从来没有如此对待过——我。”
埃斯苔娜突然把目光转向我,如果她的目光不是愤怒的目光,那也是严肃的目光,并且紧紧地盯住我,说道:“你难道要我欺骗你,要我引诱你陷入罗网吗?”
“埃斯苔娜,你难道在欺骗他,要引诱他陷入罗网?”
“当然,而且引诱许多人陷入罗网,引诱除你之外的所有男人。白朗德莉夫人来了,就说到这里为止吧。”
现在我已经用整整一章来叙述了,那个充满于我心中的主题,曾经使我一次又一次地痛苦的主题。因此,我就可以毫无阻碍地去叙述另一件事,那件事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在我眼前徘徊了。这件事远远在我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埃斯苔娜之前,远远在埃斯苔娜那婴儿时的智慧受到郝维仙小姐的糟蹋之前,就已经在我心中刻下了深深的阴影。
在西方有一则故事,说是为了用一块沉重的石板,在胜利的时候砸碎敌国的宝座,因此人们在采石矿中,慢慢地凿出这块石板,再慢慢地从岩石丛中,凿出一道穿绳索的坑道,并且用绳索扣住石板,然后慢慢地把石板升起来,吊在皇宫宝座的屋顶上,而吊住石板的绳索的另一头,却扣在数英里外的一个大铁环上。这一切艰巨的工作都已准备就绪了,在一个寂静的黑夜里,苏丹王被唤醒了,在他的手中有一把用来割断绳索的利斧。因为苏丹王就挥手一砍,绳索立刻就断了,所以石板直坠而下,砸碎了敌国的宝座。我的情况和这个故事一样,一切远远近近该叙述的事情都已接近尾声,并且准备就绪了,只需用利斧一砍,我那坚固的堡垒必然坍下压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