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已经二十三岁了。虽然我二十三岁的生日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但是关于我远大前程的遗产问题,仍然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这时距离我们搬出巴纳德旅馆的时间有一年多了,目前我们住在伦敦古朴典雅的寺区。我们的房子位于花园坊,并且临近泰晤士河旁边。
在鄱凯特先生和我解除最初订立的师生关系后,已经过去了一段时期,但是我们之间仍然保持着良好交往。关于我,目前我还没有能力独立的处理事务,独立的做些正事,造成这样,主要是因为我的具体情况还不够明确,我希望一切等我安定后再说。因为我有读书的爱好,所以每天我都要花上几个小时去读书。至于赫伯特的那件事,仍然在进行之中,而我自己的事,在前一章的末尾部分我也有过交代。
因为赫伯特被商务缠身,所以他已经远赴法国马赛。而这时的我独自一人,孤苦伶仃,所以我感到索然无趣。我的心一直想着明天,或者下周,我的一切就会明朗起来,因为我长期的期望,并且长期的失望,所以我的心情很颓丧,也很焦虑。有时我回想起,以前的老朋友高兴的面孔和快乐的笑容,我就忍不住自己伤感起来。
这时的天气糟糕透顶了,总是刮风下雨;大街小巷全都是泥泞不堪,让人们难以行路。日复一日的,伦敦的天空上总飘浮着,从东边来的一层厚厚的乌云,久久不退去,好像说伦敦东边的天空,暗藏着永恒的雨云、永恒的风云。风是那么的狂怒,它无情地掀去伦敦一幢幢高楼的屋顶;而在伦敦近郊的乡下,它把一棵棵大树连根拔起,它把一条条风车的叶片卷得不知去向;并且不断从海边传来一桩桩令人忧郁的翻船和死人事件。倾盆的大雨和愤怒的狂风相约携手一起同行。而这一天,也就正是风雨交加最厉害的一天,在入夜时分,我正坐在家里读书。
从那时以来,寺区一带的情况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目前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显得凄凉,也不再可能有被河水淹没的危险了。然而,当时我住在临河滨最近的一幢房屋顶层,在那天夜晚狂风四处冲击,并且震动了整座房屋,房屋就像被炮弹袭击或者被浪涛冲击一样。当大雨开始劈劈啪啪地敲打着窗户时,因为我抬起双眼看到窗户在摇晃,所以我觉得自己仿佛正坐在一座被狂风暴雨,颠得东倒西歪的灯塔之中。有时,烟囱里的烟,因为无法向黑夜的空中散去,所以就被挤回到烟囱里倒灌进来。我打开门,向楼梯望去,那儿的灯早已被风吹灭了。我把双手放在额角上,遮去灯光,并从漆黑的窗户向外望去(在这狂风暴雨的时刻,窗缝一点也不能打开),我看到院子里的灯火也被风吹灭了,至于远处桥上的灯和河岸上的灯,也都被风吹得瑟瑟发抖,而河上平底船里的煤火也被一阵狂风吹起万道火星,就好像是一阵红热的雨点。
我把表放在桌上,打算看到十一点钟时把书合上去睡觉。等我把书合上时,圣保罗大教堂以及伦敦城的所有教堂里的钟,都一个接一个地敲响了,有的钟声领头,有钟声的相伴,有的钟声随后响起。在狂风之中,钟声发出奇怪的音响。我静静地听着,思考着风是如何打击着钟声的,如何把钟声撕得破碎不堪。就这时,我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
脚步声使我紧张,我愚蠢地被吓了一跳,害怕地想着这难道是我已故姐姐的亡魂,不过这毕竟不值得我去一提。过了一会儿后,我又重新凝神细听,我又听到了一些正在走近的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这时我想到楼梯上的灯早被狂风吹灭了,所以我拿起台灯走出房门,来到楼梯口。因为来的人一看到我的灯光就一定会在下面站住,所以此时楼下一点声音也没有。
“楼梯下面有人吗?”我看着下面,并且大声地问道。
“有人。”黑暗中的楼梯下面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你要上哪一层楼?”
“上顶层楼。我找皮普先生。”
“你找的是我——没有出什么问题吧?”
“没有问题。”下面的人答道,接着这个人便向上走来。
站在那里,我把灯伸在楼梯栏杆之外,并且看见那人慢慢地走进灯光之中。因为这是一盏带罩的台灯,我只是用它看书,所以照射范围很有限。因此,那人被灯光照着,仅是一小会儿,他就走进了光圈的范围。一瞬间,我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他好像一看到我就显得很高兴,我不能理解他的那种仰视我的样子。
他向前移动着,同时我也把灯向前移动着。灯光下,我看出他穿的衣服质地很好,但是穿得不太讲究,所以看上去像一位航海家。他头上长着铁灰色的长发,年纪在六十岁左右。他的肌肉发达,双腿强壮,皮肤被晒得发黑,是个久经风雨、见过世面的人物。当他上完最高两级楼梯后,我们两人被灯光照得都很清楚。我看到他要伸出两臂准备拥抱我,所以这使我感到莫名其妙,惊讶万分。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我问他。
“我有什么事?”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然后停顿了一下说,“噢!是的,请你原谅,我会告诉你我有什么事。”
“你想到里面去坐一下吗?”
“当然,”他答道,“少爷,我想到里面去坐一下。”
我很不讲情面的问了他这个问题,因为我发现在他脸上显示出,好像他早就认识我的那种幸福、喜悦的神情,所以我心中就很不高兴。我之所以不高兴,是因为他的表情暗含着,我的脸上也该和他一样显示幸福和喜悦的意思。不过,我让他进了房间,我把台灯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我尽量客气地问他的来意。
他带着惊奇的神情打量了一下屋子的四周,他似乎有一种惊奇的喜悦,仿佛在他所赞叹的东西,中有一部分是他的。这时,他脱下了那件不太讲究的外衣,并且取下了帽子。我看见他的额角上露出深深的皱纹,头顶上是秃的,铁灰色的长发也只长在两边。不过,我一点也看不出他的来意。但是,没过一会儿他又一次伸出他的双臂准备拥抱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道,我心中怀疑他是个疯子。
他垂下了双臂,望着我的眼睛,又用右手缓慢地擦着他的头。“这太令人失望,”他用嘶哑和叹息的声音说道,“我盼望了很久,才远道来到这里,但是,这也不能怪你,当然,也不能怪我。我歇一会儿就告诉你这是什么意思,对不起,让我歇一会儿。”
他坐在炉火前面的一张椅子上,并且把他那一双大大的棕黑色暴出青筋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前上。我仔仔细细地看着他,我不自觉地向后退缩了几步;但是,我仍然不认识他。
“这儿还有没有别人吗?”他回头望了一下,问道,“有没有别人吗?”
“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我不认识你,你在这样的深夜里来到我这里,来到我的房间里,而且还提出这样的问题?”
“你长得真神气,”他对我摇晃着头说着,那样子就包含了他对我的深情厚谊,但同时我又是那么的不可理解,所以这使他激怒地说道:“我非常高兴看到你长大成人,看到你长得如此神气!可是你不要逮捕我,那样做你以后会感到后悔的。”
他已经看出了我的想法,而我也认出他了,同时我放弃了逮捕他的想法。虽然我已经回忆不起来他的重要特征,但是我认出了他!人世的风雨已经把这悠悠岁月冲洗干净,已经把艰难时世扫荡一空,即便如此,如果再回到童年时的教堂,我们一个大人一个孩子,面对面地站在那里,那么也不可能比我现在更能清楚地认出他来,这时他还坐在壁炉前的椅子上。因为不需要他从口袋中掏出那把锉刀来向我证明;不需要他从颈脖子上取下围巾再扎到头上去;不需要他再用两条手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他在房间中战抖着走来转去,再次把头回过来看看我,为了能让我认出他。在这会儿之前我根本没有怀疑这个人会是他,而现在他用不着给我任何暗示,我便一眼就认出他了。
他走到我站立的地方,又要把双臂伸给了我。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可好,因为这时在惊慌当中我失去了沉着,所以我不情愿地把手也伸给了他。他满心喜悦地抓住我的手,并且把我的手送往他的唇边,吻了吻我的手后,却仍然抓住我的手不放。
“我的孩子,你的所作所为都是高贵的,”他说道,“高贵的皮普!你的所作所为我一直记着呢!”
这时他的神态变了一下,仿佛他又要过来拥抱我,因此我就用一只手抵着他的胸口,把他推开了。
“请你不要这样!”我说道,“离我远些!如果你因为我在孩子时,为你做过些事要感谢我,我认为你只要改过自新,就能够表明你对我的感谢。如果你专门来到这里是为了感谢我,我看你这是没有必要的。还有,因为你已经找到了我,并且你来到这里是出自你的善意情感,所以我不能把你拒之门外。但是,你必须明白——我——”
因为他用一种非常奇特的目光盯住我,所以使我走了神,话到嘴边却说不出了。
我们相互无言地对望着,一会儿后他说:“你说我必须明白,但是我不知道,我必须明白什么?”
“现在我不希望再和你有来往了,虽然我们过去有过来往,但是现在的情况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我很高兴,相信你已经改过自新重归正途了。我也很高兴,今天能有机会向你表达我的想法。因为想到自己还值得一谢,所以我同样高兴你来到这里感谢我。但是,毕竟我们两人所走的是两条不同的道路。现在你身上被淋湿了,并且你看上去有些倦意,你是不是喝杯酒再走呢?”
他解开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并且站在那里仔细地观察着我,嘴里还咬着围巾末梢。“我想,”他一面咬着围巾的末梢,和观察着我,一面回答道,“那我就喝杯酒再走吧,谢谢你了。”
因为茶几上放着盛酒器的盘子,所以我就把盘子搬到壁炉前的一张桌子上,并且问他要喝什么酒。虽然他用手指着其中的一个酒瓶,但是他既没有看它,又没有说话,因此我便调制了一杯热的兑水朗姆酒。我在调酒时尽量保持平稳,不让我的手颤抖,但是他靠在椅子上一直注视着我,围巾的末梢仍然拖在牙齿之间(显然他是太投入了),因此我这只调酒的手也就难以控制了。最后我把酒杯递给他时,我看到他的双眼中溢出了热泪,这可使我很吃惊。
我一直都是站在那里,无疑这是一种不客气的表示,我希望他走。但是我一看到他那个难过的样子,我也就难过了起来,而且我感到有一种良心上的责备,所以我就对他说:“我希望你不要见怪,刚才我对你说的那些不客气的话。”我匆匆地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又拖过一张椅子放在桌边。“我不是存心对你不客气的,如果我的话使你难受了,那么我请你原谅。我希望你健康,也希望你幸福。”
我把酒杯端向自己的唇边,他也把嘴巴一张,那围巾的末梢便从他口中掉了下来,他惊奇地看了一眼围巾,并且向我伸出了手。我也向他伸出了手,这时他才边喝酒,边拉着衣袖擦他的眼睛和额角。
“你是怎么生活的?”我问他。
“我放过羊,喂养过牲畜,也干过其他的行当,”他说道,“在很遥远的新世界,我要漂洋过海,离这有几千里远。”
“我希望你生意兴隆。”
“我的生意很兴隆。我们中有些一起去的人也干得挺好,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我好。我好得是出了名的。”
“听你这么说我很太高兴。”
“我亲爱的孩子,我就希望能听到你这么说。”
因为这时我心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所以我并没有考虑他这话的意思,也没有捉摸他说这话的语气。
“你是不是曾派过一个人来见我;他给你办过这差事以后,你还见过这个人吗?”
“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他,也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你派的那个人是很诚实的,他来看过我,并且给我带来两张一镑的钞票。你知道那时的我,还是一个穷孩子。对一个穷孩子来讲两镑钞票是一笔财产了。自那以后,我也像你一样,交了好运,现在我该把你的钱还你了,你可以把这钱再给别的穷孩子。”说完我便掏出钱袋。
他那样注视着我,把钱袋放在桌上打开,他那样注视着我,从袋中取出两张一镑的钞票。这两张钞票是干净的和崭新的,我把票子打摊开递给了他。他还是那样注视着我,并且把两张票子叠在一起,对直一折,卷成一卷,放在灯火上点燃了,钞票烧成的灰飘落在盘子中。
“我想冒昧地问你一下,”他说这话时,脸上的微笑像是紧锁双眉,紧锁的双眉却又像是在微笑,“自从我们在那片令人颤抖的荒凉沼泽地分手以后,你是怎么样交上好运的?”
“我怎么样交上好运的?”
“是啊!”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他站起身来,立在壁炉旁边,把他那双棕色的大手放在壁炉架上,他又伸出一只脚搁在炉栅上,既可以烘靴子,又可以取暖,因此他那只湿靴子就开始冒出热气。这时他既没有看鞋子,也没有看壁炉,只是一直在望着我。这时我真的开始发起抖来。
我张开双唇,虽然我的话到了嘴边,但是我却没有说出来,后来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才含含糊糊告诉他:“有一个人他挑选我,做他的继承人,并且我可以继承他的一些财产。”
“像我这样一个小毛毛虫,可不可以请问你一下,这是一些什么财产?”
“我不知道。”我踌躇不定地说。
“像我这样一个小毛毛虫,可不可以请问你一下,这是谁的财产?”他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再次踌躇不定地说道。
“我能不能斗胆的猜一下,你成年之后的年收入是多少?”这位逃犯说道,“你看,这第一位数字是不是五?”
我的心和失去控制的铁锤一样,乱怦怦地跳着,我便从椅子上站起来,并且把我的手放在椅背上,我站在那儿,心神狂乱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