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 远大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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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遇见德鲁莫尔先生

我为什么应当停下来,自问自己一下,我对普鲁威斯的畏畏缩缩,究竟和埃斯苔娜有几分关系呢?我当年从新门监狱出来,我把在监狱中染上的灰尘去掉后,我才到驿站接埃斯苔娜,这是我的一种心情;而现在在骄傲和美丽的埃斯苔娜,和我窝藏的回国流放犯之间又有着天渊之别,这是我的另一种心情。我为什么徘徊在路上而踯躅不前,我是在比较这两种心情之间的差异吗?我一想这些,不见得道路变平坦,不见得结局有所改善,对他不见得就能高枕无忧,对我也不见得就能减轻罪过。

他对自己身世的叙述后,他又在我的心灵上滋生出一种新的恐惧,或者说,他对自己身世的叙述后,他使我对他原有的恐惧更加具体、更加明确了。如果康佩生还活着,那么他就会发现他回来的痕迹,那么其后果就不堪设想。康佩生与他之间的仇,可以说是不共戴天的,不过在他们两人中,无论是谁都没有我,更清楚这其中的内情了。康佩生正如他所描述的那种人,一发现他自己的敌人,他就会去告密,就会使自己安全地摆脱他。对他来说,这事绝不是异想天开。

我在普鲁威斯面前,并没有提到过埃斯苔娜,我也不准备和他讲,这一点我早已作了决定。但是,我对赫伯特说,在我出国之前,我必须去见一下埃斯苔娜和郝维仙小姐。这是在普鲁威斯叙述完他个人的身世,他离开之后,我们俩私下所讲的。因此我决定第二天就到雷溪梦去,结果我真的去了。

当我一走到白朗德莉夫人家的门口时,她就叫埃斯苔娜的女仆来告诉我埃斯苔娜已经回乡间去了。于是我就问她是什么乡间?她说,埃斯苔娜像往常一样去了沙提斯庄园。我说,这和往常不一样的,因为往常都是我和她一起到乡间去的。我问女仆她什么时候回来。女仆回答的神情,是我感到好像有什么秘密似的,因此这便增加了我的迷惑。女仆说即使埃斯苔娜回来,那她也住不了多久了。我弄不明白这话中的含义,其实她本来就不想,让我知道这其中的含义,我只好带着疑惑回去了。

又在一个晚上,当我把普鲁威斯送回去后(每天晚上我都会送他去睡觉,并且我都会仔细观察一下四周的动静),我和赫伯特进行了整夜的研究,得出的结论是,等我从郝维仙小姐家中回来之后,我再和他谈有关我们出国的事。在这个时期,赫伯特和我分开来考虑,我最好和他怎么说;和他谈我们究竟要找出一个什么借口,因为我担心他会对此产生嫌疑;或者我说我要到国外去一次,因为我从来没有到过国外去。我们都知道,只要我向他提出,他就会同意的。我们两人都认为,现在像他这样冒着风险住在这里,只要日子多了,他的情况就是不可想象的。

第二天,我卑鄙地假装对他说,因为我和乔之前有约,所以我必须下乡去看他。其实,我对乔也是耍尽了各种卑鄙的手段,我不仅对他本人耍手段,而且现在我又利用他的名义做卑鄙的事。我不在的时候,普鲁威斯需要严格的被关照,让赫伯特代替我来照顾他。我还说我只是在外面过一夜,回来后我就可以实现他的心愿了,因为他希望我在做绅士这方面要更有气派、更阔气,他怀着的这个希望,已达到不耐烦的程度了。后来我发现赫伯特的想法,竟然和我的想法一样,那就是说做上等人就要像上等人一样,要买这个买那个,我用这种借口,就可以把他弄到远隔重洋的海外去。

我扫清了到郝维仙小姐家去的障碍,一切我都安排就绪了,第二天一早,我就乘着马车出发。这时天还没有亮,当马车行走在广阔的乡间大道上时,白天才慢慢开始。我坐在马车里,我感觉到马车好像一会儿走走停停,一会儿抽抽噎噎,一会儿又颤颤抖抖,整座马车用拼起来的云雾般的破烂衣服包裹着,很像乞丐。马车赶到了蓝野猪饭店,在毛毛细雨之中。一进店我就碰到,一个人正从店门口出来,他手上拿了一根牙签,来看马车。此人并不是别人,而是本特莱·德鲁莫尔。

他装出没有看见我的样子,我也装出没有看到他的样子,其实我们两个人装出的样子都很不像;尤其是当我们都走进了餐厅时,他在餐厅刚刚用完早餐,而我在餐厅正开始要我的早餐。看到他在镇上使我心里很不愉快,因为我心里很清楚,他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我们各自都假装,在读一份早就过期的油腻肮脏的报纸。这虽然是地方报纸,但是地方上的新闻我半点也读不到,并且全是外来的东西,那斑斑点点的咖啡、泡菜汁、鱼沙司、肉汁、融化了的奶油,另外还有酒等等,这一类的东西都洒在报纸上了,报纸的样子就像出了一场严重的麻疹,令人难以见人。我坐在桌子旁边,而他却站在火炉的前面。我一看到他站在炉前,我就很不高兴,而且我还越来越生气。因此我就站了起来,我决定不让他一个人享受温暖,所以我从他腿后伸过手去取火钳,我准备把火炉中的火拨一下,但是我仍然假装着没有看到他。

“你怎么不打一个招呼?”德鲁莫尔先生说道。

“噢!”我手中拿着火钳说道,“原来是你啊,可不是你吗?你好吗?我正在想这是谁呢?是谁在挡住火炉呢?”

我拿着火钳,并且费很大气力投着火,我弄好火后,我就和德鲁莫尔先生并排站着,并且展开我的两侧肩膀背靠着火炉。

“你刚来到这里吗?”德鲁莫尔用他的肩头撞我一下,这使我们两人的肩分开了,他说道。

“我刚来。”我也用我的肩头去撞他一下,我也不让他的肩靠上我的肩。

“这真是个鬼地方,”德鲁莫尔说道,“我猜这是你的家乡吧。”

“这是我的家乡,”我附和地说道,“我听说这儿,和你的家乡西洛普郡很相像。”

“一点儿都不像。”德鲁莫尔说道。

这时,德鲁莫尔先生正在打量着他的靴子,而我也在打量着我的靴子,然后德鲁莫尔先生打量起我的靴子,同时我也就打量起他的靴子。

“你在这儿好久了吗?”我问道。并且我暗自下定决心守在火炉旁边,我决不让步。

“我在这太久了,久得使我腻味了。”德鲁莫尔答道,他假装打了个哈欠。看上去他也要和我一样坚守阵地,他也决不让步。

“你还打算在这儿住很久吗?”

“这个很难说,”德鲁莫尔先生答道,“那你呢?”

“这个我也很难说。”

当时我感到火往上撞,当我全身的血一阵沸腾时,只要这位德鲁莫尔先生的肩头,把我稍稍撞开哪怕一根发丝的距离,那对不起了,我得把他摔到窗外去;当然,要是我的肩头,把他也稍稍撞开哪怕一根发丝的距离,德鲁莫尔先生也会把我摔到近处的一个单间中去。而此时,他吹起了口哨,我也吹起了口哨。

“我知道离这里不远,有一大片沼泽地,对吧?”德鲁莫尔说道。

“是有一大片沼泽地,怎么样?”我答道。

德鲁莫尔先生望着我,然后他又望着我的靴子,最后说道:“噢!”说完他就大笑起来。

“德鲁莫尔先生,你感到特别得意吗?”

“不,”他答道,“并不特别得意。我准备骑马出去溜达溜达,我是说我要到沼泽地去寻找些愉快。有人告诉我,在那里有几个不见世面的小村庄,有些奇怪的小酒店,还有几家铁匠铺,还有其他些什么的。茶房!”

“我来了,先生。”

“我的马准备好了吗?”

“我已经把马牵到门口了,先生。”

“喂,你听我说,小姐今天不想骑马了,天气看来不好。”

“好的,先生。”

“因为我准备到小姐家去吃午饭,所以今天我不吃午饭了。”

“好的,先生。”

说完话,德鲁莫尔瞟了我一眼。虽然他长得很笨,但是他那副大颧骨面孔上,所表现出来的既傲慢,又得意的神态却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他气得我火冒三丈。我简直就想用手臂把他抱起来,然后把他放在火上烧死他。过去有一本故事书中,曾讲到过一个强盗就是这样弄死一个老太婆的。

有一件事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除非有人来帮忙,那么我们两人,谁都不会放弃这个壁炉。我们站在那里,连进攻的架势,我们都摆得很好,肩头挨着肩头,脚挨着脚,各人的手都放在自己的背后,谁也都不让着谁。他的马已站在,外面的毛毛细雨之中;从门口就可以看到,我的早餐已端到桌上了,德鲁莫尔的餐桌,也已收拾干净了,侍者正在招呼我去用餐,我点着头,但是我们二人都在坚守阵地,我们一步也不动。

“自那以后,你去过林中鸟类俱乐部吗?”德鲁莫尔说道。

“我没有去过,”我说道,“上次我知道的已够清楚了,在俱乐部里对那些鸟儿们。”

“是我们发生意见分歧的那一次吗?”

“就是那一次。”我简短干脆地回答他。

“得了,得了!那一次他们把你轻而易举地放走了,”德鲁莫尔冷冷地说道,“你不该发那么大火的。”

“德鲁莫尔先生,”我说道,“对那件事我看你不必逞能来教训我。在那一次我并没有发脾气,我就是发火,我还没有达到,摔杯子的程度呢。”

“我就要摔了。”德鲁莫尔说道。

我瞪了他一两眼,并且我那间在心头的怒火,开始旺了起来,我说道:

“德鲁莫尔先生,可不是我挑起这样的谈话的,我看这是不愉快的谈话。”

“我看这也不是愉快的谈话,”他目中无人地说着转过了身,“不愉快的事用不着。”

“所以,”我继续说道,“我认为我们将来再相遇时,我们就根本不要谈话,想来你是不会反对的。”

“这也是我的意见,”德鲁莫尔说道,“其实我早就该提出这个建议,或者我早就该这样办了,我根本用不着提出来。不过你也不要发火了,你难道还不服输吗?”

“先生,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茶房。”德鲁莫尔用呼唤茶房的声音,代替了对我的回答。

茶房随声又走了进来。

“你听着,你要知道,小姐今天不去骑马了,我在小姐家吃午饭,你懂了没有?”

“我懂了,先生。”

茶房用他的手掌,摸了一下他早为我送来的,冷得很快的茶壶,他用恳求的眼光望着我,然后就走了出去。德鲁莫尔十分谨慎地,一点也不移动靠着我的肩膀上,并且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支雪茄烟,他把烟头咬掉,而且他一点也不动声色。我全身都气得发抖,并且热血沸腾。我们不能再说片言只字了,否则我们就会提到埃斯苔娜的名字。我不能忍受,从他的狗嘴里说出她的名字,所以,我像石头一样,死死地盯住对面的墙壁,仿佛这里是没有别人,我强打着精神使自己沉默无语。我不知道这种可笑的局面,究竟会僵持多久,幸好这时有三个有钱的农场主突然闯了进来,他们看来是茶房有意安排的,当然这也是我的猜想。他们一走进来便脱掉他们的外衣,都搓着他们的手,抢步走到火炉前,这样我们才让开。

从窗口我望出去,看见到他用手抓住马鬃,他那既笨拙又神气活现的样子,他蛮横地跃上马,连马都惊得倒退几步。我以为他会骑马而去,但是他又回来了。他回来就是叫人,为他嘴里的那根雪茄点火,因为刚才他忘记了这件事,所以这时有一个穿灰色衣服的人,拿着火走到他旁边。我说不准这个人是从哪儿出来的,他究竟是从饭店院子里走来的,还是从街上,或他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我都没有看见。我只看到德鲁莫尔,从马鞍上俯下身子,就着火点着雪茄,然后他大笑起来。他的头对着餐室的窗子,突然动了一下,那个送火的垂肩弯腰、头发蓬蓬的人正背对着我,我一下子才想起来,这个人不就是奥立克吗?

因为当时我的心情很沉重和杂乱,所以我根本无暇去思量,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奥立克,我也没有心思去动一下早餐。我只是洗了我的脸和手,把长途旅行和仆仆的风尘洗净,我就匆匆向那所值得,我永远记忆的古老宅走去。我心情激荡,如果我从来没有走进过这所老宅,那么我就根本没有见到过这所老宅,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