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房间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和房东说了我自己的计划,如果租约到期,那么我就把寺区的房屋退掉,在没到期以前,我计划把一些房间分租出去。我马上就贴上了招租的广告在窗子上。这时我已经有很多债务,并且手里几乎没有钱了。这样的状况令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我应该这么想,如果现实被正视一下,并好好地顺一顺思绪,全神贯注地想一下,那么我早该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而我却不顾一切,我知道大病正在向我来临。最近忙碌的我暂时没有生病,但是病魔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知道大病正在向我攻来,别的什么我就很少知道了,并且我对别的也一点不注意。
在最开始的一两天里,我整日地躺在沙发上,或是躺在地上,我躺在哪里,我也就会睡在哪儿。我觉得头脑昏涨,四肢很疼,思考没有力气,身体没有力气。然后又是漫长的黑夜,我充满了担心和害怕。等到第二天早晨,我试图坐在床上并回忆过去的事,但是如何我也没有办法做到。
我在床上躺了一上午,想好好整理一下夜里的思绪。在那寂寞安静的夜里我该不该真的到花园里去,找到那个我认为绑着船的地方;究竟我有没有两三次昏倒而又苏醒在楼梯上,我的心里万分担心,我不知道究竟自己是怎么在床上下来的;究竟自己有没有疑神疑鬼地认为自己正爬上楼梯,而楼上的灯光也已经灭了,我正想去点燃蜡烛;究竟有没有一个人这样神魂颠倒地在说着,在笑着,在呻吟着,令我有说不出来的烦恼,以至于令我怀疑这一切都是自己产生的声音;这间屋子的某一个黑暗角落里,究竟存不存在一座关闭着的熔铁炉,和一种声音反复地呼喊着正在里面火化的郝维仙小姐,等等。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有一股白色的石灰窑烟雾缓缓升起,打乱了所有我想理顺的全部事情,最后在烟雾里我好像看见有两个人正盯着我看。
“你们想干什么呢?”我惊慌害怕地问,“我不认识你们两人。”
“哦,皮普先生,”他们之中的一个人把腰弯下来,并拍拍我的肩膀回答说,“有一件事你要抓紧处理一下,我敢这么说,要不然你就会被拘捕了。”
“我有多少债务呢?”
“你的债务一共是一百二十三镑十五先令六便士。我认为,这仅是你欠珠宝商的债。”
“你们要怎么样?”
“最好你去我家里去一次,”此人说,“我家里有很好的房屋。”
我想穿好衣服从床上起来,但是我看了看他们,看见他们已经在离床很远的站着了,并且正在看着我,而我竟然在床上躺着。
“我现在的状况你们是知道的,”我说,“如果我可以起来,那么我就会和你们一起去,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起来。如果你们必须把我带走,那么我害怕会在路上死掉。”
或许他们回答了几句,或许他们争论了一下,或许他们仍在鼓励我,说我的身体比我所说的要好。这次所发生的事仅有这点线索在我脑里留下来。我不知道究竟他们当时做了什么,仅仅知道他们并没有把我带走。
我记得我在发烧,所以来人就离开了。我忍受着疾病的痛苦,常常因为昏迷而失去了理智,就和什么事情都永无止境一样;神志不清的我,根本就不知道是现实还幻觉。我就像和房屋墙壁里的一块砖一样,是被造房子的人砌进里面的,我恳求快点把我从这眼花缭乱的地方拉走;我就又像和一台巨大的机器里的一根钢轴一样,被架在一座深渊上面碰撞着和旋转着,我非常想让这台机器停下来,我这钢轴从上面被卸下来。这些全部是我生病时的情景,并且是今天我可以想起来的,在当时我也知道的一些情景。例如当时我认为来的人是杀手,偶尔我以为和他们搏斗起来了,偶尔我又以为他们是为了我好而来的,因此我就浑身无力地躺在他们的怀抱里,使他们扶着我并躺下来。有一件事特别令我终生难忘,我想起那些人始终会发生一种情况,因为在我十分痛苦的病中,他们的形象全部变得稀奇古怪,甚至他们会无限地扩大和膨胀;当然,无论这些形象多么稀奇古怪,都一直会化成一个形象,这就是乔的形象。
我病情最严重的时候过去了,当我病情好些时,我所看到的奇怪的形象全部已经不见了,但剩下的一个形象却始终不变。任何人来到我身边,结果全部会变成乔的样子。我在深夜睁开眼睛,看见那张在床边的大椅子里面坐着的是乔;我在白天从沉睡中睁开眼睛,看见坐在窗台上和坐在窗篷下吸着烟斗的人是乔;如果我要喝一些清凉饮料,那么把清凉饮料递给我的那只亲切的手是就乔的手;如果饮完后我重新把头放在枕头上面,那么这时怀有希望和充满情义看着我的一张脸,那就是乔的脸。
某一天,终于我鼓起勇气,并问道:“乔,你真的是在这里吗?”
一句家乡的口音传来,多么亲切,多么熟悉,“老弟,我就是乔。”
“哦,我的乔,我的心被你砸碎吧!你和我发怒吧!我的乔,你来揍我吧!你对我说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千万别对我好!”
乔知道我认出了是他,因此他十分高兴地把头放在枕头上挨着我,并且令一只手臂搂着我的脖子。
“我亲爱的皮普,我亲爱的老弟,”乔说,“我和你始终是朋友,你身体恢复以后,我们一起坐车到外面走走,那该多好啊!”
说完话后乔就退到窗口,和我背对着站着并用手去擦着他的眼泪。由于我身体非常虚弱,所以我不可以起来去他身边并安慰他,我只是躺在床上,带着和忏悔的口吻轻声说道:“祈祷上帝保佑他!这位温和的基督教徒吧!”
之后他又来到我的身边,因为他双眼通红,所以我就握住他的手,我们都感觉到沉浸在幸福里面。
“多么长的时间啦,我亲爱的乔?”
“我的皮普,你的意思是说,你问你自己病了多长时间吗?对吗?我亲爱的老弟。”
“对啊,我亲爱的乔。”
“今天已经是五月底了,我亲爱的皮普,明天可就是六月份的第一天了。”
“你始终都在这儿待着吗?我亲爱的乔。”
“几乎是吧,我亲爱老弟。收到信后我就知道你生病了,因此我就和毕蒂说了。信是被一位邮差送过来的,原先这个人是一个单身汉,但是他现在结婚了,送信虽然要走很长的路,要穿破很多双皮鞋,但是不可能发财,其实发财不是他心中的愿望,他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结婚——”
“听你这样说,我非常高兴,我亲爱的乔!但是我要打断你的话,刚才你和毕蒂说什么了呢?”
乔说:“事情是这样的,我和她说你在外地住,你专门与生人交往。我和你始终是朋友,我要在你生病时过来看看你,你肯定欢迎的。毕蒂听了我的话后说:‘你抓紧时间到他那里去吧。’”乔以一种权衡利弊的细致神态总结性地说:“毕蒂说的话是‘你抓紧时间到他那里去。’总的来说,我不能和你说假话的。”做了一会儿严肃认真的思考以后他又补充说:“可以这样解释这位年轻姑娘说话的意思,‘不要耽误,立刻就去。’”
说到这里乔就结束了,他和我说讲话总是点到为止,不用太多,他又说我应该补充些营养,不管我愿不愿意补充营养,我都要按照规定时间多吃一些,并且我要服从他的规定。听完他的话以后,我就去亲吻着他的手,然后我就安安静静地睡在床上,因此他就去给毕蒂写信,并替我向她问好。
非常明显,乔已经被毕蒂教会写信了。躺在床上的我,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因为我本性的弱点,一看见他竟然可以写信,所以我那种因骄傲而喜悦的心情竟令我又一次流下眼泪来。我看见我所睡的床铺上的帐子已经被拆去了,并且我本人和床也已经被搬进了会客室里面。这里宽敞明亮,空气新鲜,地毯也已经被搬走了,整个房间都保持着整齐。全天通风,对人健康。把我的写字台推到了一个角落里面,上面堆着乱七八糟地小药瓶。坐在这张桌边的乔,开始了他的伟大工作。首先他在文具盒里挑了一支钢笔,就像在大工具柜子里挑选工具一样,然后他把袖口卷好,就像和准备挥舞他的大撬棍和大铁锤一样。在他开始写字以前,首先他的左胳膊肘用力地抵住桌面,然后他的右腿向后伸到椅子的后面。当他在写字时,每一次向下的笔画都非常慢,仿佛拖了六英尺长,而每一次向上的笔画,写的时候都能听见墨水往四面八方溅出的声音。更奇怪的一件事是,他一直认为墨水瓶在这边放着,其实墨水瓶被他放在另外一边,因此他去蘸墨水始终是蘸个空,但是看上去他却是一副很自信的样子。偶尔他会遇上几个拼写不出的字,但大体上说他的信写得还算流畅。当最后他签好名字以后,他就用两只食指擦掉,留在信纸上的最后一团的墨迹,然后他又在帽子上擦擦食指。当他站起来以后,他围着在桌子四周走,非常满意地从不同的角度,去观赏自己的表演。
虽然当时我可以多谈,但是我不想多谈。因为我害怕这样会令乔尴尬,所以等到第二天,我才敢问他有关郝维仙小姐的状况。我问他她是否已经康复?而他听了以后却摇摇头。
“我亲爱的乔,她还活着吗?”
“你怎么了,我亲爱的老弟,你是知道的,”乔以一种劝告的语气,和一种递进的方式说,“我不可能这样说,因为这样说的语气非常重;但是她已经不——”
“她已经去世了,是不是?我亲爱的乔”
“你这样说还可以,”乔说,“她已经去世了。”
“我亲爱的乔,她去世很久了吗?”
“如果让你说,那么你就可能说她是在你生病以后一个星期左右吧。”乔说。他一定是因为了我,所以才用这种递进的方式委婉地回答的。
“我亲爱的乔,你听没听说有关她的财产是怎么处理的吗?”
“啊,我亲爱的老弟,”乔说,“应该是埃斯苔娜得到了大部分的遗产,我说的是这早就被处理好了。但是,她又附加了一条在她去世前的一两天,把四千英镑整留给马休·鄱凯特先生。我亲爱的皮普,你知道她是怎么样把四千英镑整留给他的吗?这是‘依据皮普对于马休的建议’。这是毕蒂和我说的,毕蒂说她就是这样写的。”说完乔又重复了这附加的句子:“‘依据皮普对马休的建议’,并且留给他四千英镑整。”就像和这句话对他有很大的好处一样。
这个“整”字使乔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我真的不了解乔是从哪里知道“整”这个词的习惯性理解的,或许他认为在四千英镑上面加一个“整”字,钱就会变得多一些。
但是他这样说却令我十分高兴,因为这件事是我唯一做的一件好事,现在可以说是大功告成了。我又问乔说,他有没有听说过其他亲戚是怎样继承郝维仙小姐的遗产。
乔说:“每年莎娜小姐可以得到二十五镑,因为她脾气暴躁,并且肝火旺,这就是让她买药丸的钱。二十镑留给乔其亚娜小姐,好像还有一位夫人,我记得了,我亲爱的老弟,有一种背上有峰的动物叫什么?”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想知道这种动物的名字,我说:“是不是叫‘卡美尔’Camel,骆驼,读音与卡美拉相近。?”
乔点头回答是:“就是卡美尔夫人。”听完他说的话,我明白,他指的就是卡美拉。“留给她五镑,让她买灯草芯蜡烛用的钱,因为当她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可以点着灯,所以她的情绪就会稳定一些。”
乔告诉我的所有事情我都十分相信,因为我认为他说的全部确实可靠。然后乔又和我说:“目前你的身体不是很好,我的老弟,今天我还能告诉你一件事,也就仅仅一件。老奥立克竟然进入了别人的房间里。”
“谁的?”我问道。
“我同意你过去的看法,他的那副样子就是粗鲁成性的,”乔有些道歉似的说道,“要知道,一个英国人的家庭就是一个城堡,既是城堡就不能乱闯进去,至于战争年代那是例外。他不管怎么有缺点,好歹是个粮食种子商人吧。”
“那么你说的就是彭波契克喽,是他的家被抢劫了吗?”
“皮普,一点不错,”乔说道,“他们抢了他的钱柜,抢了他的现金,喝了他的酒,分享了他的食品,还在他的脸上抽耳光,拉他的鼻子,又把他捆在自己的床架上,并且打了他一顿,又用各种粮食种子塞满他一嘴,使他想喊也喊不出。自然奥立克被关进了县里的牢房。”
我们谈着谈着便随便起来,无拘无束了。我的精神恢复得很慢,但是却在一点一点地恢复着,好转着,稍微强壮了一些。乔待在我的身边,我想我又变成了小皮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