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监狱里马格韦契病得非常厉害。从他收监待审一直到开庭审理的这段时间了,他一直都在生着病。因为他的两根肋骨被折断了,并且他的有一侧的肺叶被扎伤了,所以就连呼吸他都觉得痛苦和困难,他的病情就越来越不好。因为病痛令他用很低的声音话讲,甚至他讲的话都听不清楚,所以他就很少讲话。因为他非常喜欢听我说话,所以我的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和他讲话,并给他读,一切我认为他应该听的我就会和他讲,给他读。
因为他病得非常重,普通牢房里不适合他住,所以在一两天以后,他就被搬到了监狱的病房里面。同时这也就给了我一个伴在他身边的机会,要不然我是不可以陪伴他的。如果不是因为他患重病,那么他一定得戴上手铐和脚镣,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越狱犯,并且他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坏事。
每天虽然我都可以看见他,但是相见的时间毕竟很短,而分开的时间则比较长。回忆起来,无论他当时在精神状态方面有什么变化,哪怕就是一丁点儿变化,那么都能反映在他的面容上。我真记不清楚了他在哪一次有变得好些。自从他被监狱的门再一次锁上以后,他就变得越来越瘦,变得越来越虚弱,并且病情也变得越来越糟。
性格已经变得十分温顺的他,对于自己的前途就是听之任之了,并且他对所有的都已疲倦了。有的时候,从他的行为态度表现上看,或者从他忽然说出来的一两句话里,我会感到有一种印象,他好像在考虑着一个问题,如果他在一个良好的环境里生长,那么他能不能成为一个好人呢?但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他的这种观点,也没有表现出对于已经造成事实的往事他有什么后悔。
有两三次当我在监狱里的时候,在派来照料他的犯人中有一两个就会暗示说,他是一位出了名的不顾一切并铤而走险的人。当他听见别人的暗示时,他的嘴边就会露出一丝微笑,并且他的眼睛转过来,用信任的神情看着我,好像很久以前他就相信我,我就曾经看见过这些在他身上的小小的特点。在剩下的时间里,他表现的那么自卑谦恭,并且包含着他后悔的心情,但是我没有看见过他在抱怨。
快要到开庭日期时,一个申请被贾格斯先生提出来,那就是他请求延期审理这个案子,到下一次开庭日期再审理。很显然,因为马格韦契一定活不太长时间,所以法庭否决了他的申请。马上按时进行审理,把马格韦契带到法庭里,令他坐在一张椅子上。法庭批准我和被告席在仅仅有一栅栏相隔的地方坐着。他从栅栏里伸出来的手被我握着。
审判十分简短,谈得问题又非常清楚。一切可以为他讲的话都已经说尽了,例如勤劳的习惯已经被他养成了,他的勤劳致富非常符合法律,并且令人尊敬。但是,不管怎样,事实就是事实,他在流放的时间里潜逃回国,并且他现在就正坐在法官和陪审团的眼前。如果说他这样还不可以被定罪,并且说他没有罪,那么这肯定是不可能的了。
在那个年代里法庭有一种惯例被保留了(因为这次我来法庭旁听,所以我才知道惊心动魄的亲身体验),在开庭的过程里最后一天宣判死刑被保留下来。这样做能起到最好的效果。每当想起这件事时,我的脑海里就会出现难以忘记的一幅图画。要不然,虽然这件事由我书写,那么我也不敢相信,有三十二名男女犯人在那次被押在法官的面前,并且听候判决死刑。马格韦契就在三十二人里面,让他坐在那里,目的就是令他留下一口气,在他活着时被处死。
现在在我的眼前又形象逼真地出现这一幕。法庭当时的窗户上被四月的阳光闪耀着,同时也被四月的雨点打在上面。站在被告席旁边的我,仅仅有一栅栏相隔,他从栅栏里伸出来的手被我在一个角上握住。三十二位男女犯人站在栅栏里,他们之中有的人蔑视法庭,有的人全身害怕,有的人低声哭泣,有的人放声大哭,有的人遮住面孔,还有的人忧郁茫然地到处看。在女犯人里产生了尖叫声,法官们令她们安静,她们就安静下来了,并且一点声都没有了。身上挂着表链,和佩戴着花束的就是法官,其他的是法庭中的小官们、法庭警察们、庭丁们,和所有来旁听审理案件的人,所有人就和戏院里拥挤的观众一样,所有人表情严肃地在观看大法官和三十二位犯人。然后大法官就开始对犯人演讲。他说这批可怜的站在他面前的犯人里,其中在这里有一个人特别值得提到,因为他从很小时就开始行为不轨,并不遵守法律,多次被逮捕并监进惩罚,但是他又多次不悔改,最终他被判长期监禁。但是他仍然本性不改,肆意妄为,实行残暴的手段,并逃出监狱,于是他被改判为流放终身。不幸的这一位人远离犯案地方,在流放的时间里他曾对自己所犯错误进行反省认识,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忠实可靠地为人,但是在最重要的时间,他又被情感左右了,并且他的旧病复发,重新走上了危害社会的路,他离开终身忏悔重新做人的地方,偷偷地潜逃回国。必须知道他被判终身流放以后是不能回国的,他的法律保护地不是祖国,一回祖国他就会被指控。在一个时间里他躲避了官府的逮捕,最后在他想逃跑到国外的路途中被人发现。他反抗官府实施逮捕令,又令完全了解他的告发人在协助逮捕过程中死去,仅仅有他自己清楚地知道,这究竟是因为他计划谋杀,还是因为在粗鲁忙碌的打斗中的误杀,法律规定,一切被判终身流放但又偷自回国的人判以死刑,并且他所犯的罪符合这一条,他肯定会罪上加罪,并一定会被处死。
虽然在法庭的几扇大玻璃窗上滴满了雨点,但是阳光可以穿过滴满雨点的窗户照射进来。在三十二名犯人和大法官之间的空地里有一大片阳光正在照射,因为阳光使双方连在了一起,所以这样或许观众席中的某些人会被提示,令他们想起这双方都在接受新的审判,并且这审判是绝对平等的、无所不知的、绝对没有错的,因为对他们进行审判的是最伟大的法官——上帝。这位犯人被大法官提到后就站了起来,并在一片明亮的阳光之中映照着他带有清楚斑痕的面孔,他说道:“我就被天之主判了死刑,法官大人,现在我听候你的判决。”说完以后他又坐下了。这时法庭令大家肃静,法官大人又开始对剩下的犯人讲演。然后,犯人就被法官大人正式的进行宣判。结束宣判以后,有的犯人被搀扶着走出;有的犯人虽然一脸憔悴,但是却假装一副勇敢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在乎地大步走出;有几个犯人面向旁听席点了点头;有两三个犯人互相握手来告别;还有的犯人走出时,把地上几片散落的香草叶拾起来放进嘴里吃了起来。而最后一位出去的是他,因为一定要有人把他从椅子里扶起来,并且他迈着慢慢吞吞的步子。等到所以犯人出去以后,我的手被他握着。此时旁听席上的听众站了起来(他们整理一下衣帽,就和在教堂做完礼拜或者在其他什么场合的情况一样),并指指划划这个或那个罪人。我认为他们大部分是指着我和他。
我真心实意的希望并暗暗祈求,最好他悄然去世在法庭的审判记录公布以前,我害怕他还会延长生命,因此当夜我就决定上书请求对他宽恕向内务大臣,把我自己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写出来,特别说明地是他为了我才回国的。在信里我表现出即伤感又急切的情绪,尽所有可能流露自己的心情,写完以后我就把信交了上去。此外我又给当局权威人士写了几封信,我感觉这些人都有菩萨的慈悲心肠。令外,我还直接给国王陛下写了一封信。在他被判决以后我好几个日夜都无法休息,我日日夜夜为这些请求信件而伤神,有时把我累得竟然在椅子里睡着了。自从交上那些请求信件以后,我就经常待在投那些信的地方,在心里思考,如果我经常待在这些地方,那么就会有很大的希望,我不能遇到危险。每到黄昏时刻,当我在这些地方走来走去时,我始终会去每一处投放请求信的官府或住宅,在周围徘徊,并且我怀着莫名的痛苦和不安的心。直到今天,如果我在一个春日的夜晚,天空中尘灰飞扬,并且经过伦敦的西区街时,那么我就会感觉一阵不安,我会看着那一排排无比威严和大门紧闭的高门住宅,和一行行明亮的外面街灯,并回忆起往时情景,一片愁云就会立刻浮上我的心头。
我每天都会去监狱探监,因为牢房对他的管理越来越严,所以我探望他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我可以看出,或许这就是我的幻想,他已经开始怀疑我,并担心他被我带进的毒药给毒死,所以每次我去都会请求看守检查,然后我再在他的身旁坐下。我对那位一直守在这里的看守说,如果他相信我来仅为探监,并没有其他用意,那么我就心甘情愿地为他服务。所有的人都不找他的麻烦,同时也不去找我的麻烦。看守们仅仅是忠于职守,并非待人粗暴。几乎每一次看守都和我说他的身体越来越坏了,同在一间牢房住的其他病犯,和被派来照顾病犯的犯人们(虽然他们都是犯下滔天大罪的人,哦,感谢老天爷,他们却仍然有慈爱的心),他们也都和我说同样的话,他的身体越来越坏。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看越清楚,他一直安静地躺在床上,直瞪瞪地眼睛看着白色的天花板,面孔上布满着茫然的神态。有时我的话令他的面孔闪过一道色彩,但仅仅是一瞬间,然后他的面孔又会阴沉下去。他有时几乎或完全不能讲话,仅仅可以用手轻微地在我的手上一按来表示回答,慢慢地我也就知道了他按一下的含意。
当到了第十天时,我看见有一种巨大的变化在他身上,这是以前都没有见过的。当我走进牢房时他正用眼睛看着门口,他一看见我来面色就表现出活跃起来。
“我亲爱的孩子,”他说,此时我已经在他的床边坐着,“我认为今天你来晚了。但是我知道你是不可能来晚的。”
“我是准时来的,”我回答说,“在大门口我等了一会儿。”
“在大门口你一直是要等一会的,我亲爱的孩子,是吗?”
“是啊。我会抓住每一分钟的时间。”
“我感谢你,我亲爱的孩子,我感谢你。希望上帝保佑你!我亲爱的孩子,你是不会丢弃我的。”
我没有说什么,仅令我的手被放在他的手上,因为在我心里还清晰记得,曾经我确实想过丢弃他。
“我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他和我说,“自从我的上空飘浮乌云以来,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一直安慰我,比我的上空高照红日时对我更加用心用力。这就是我最美好的回忆。”
他仰身平躺在床上,他的呼吸每一次都非常困难。虽然他非常爱我,也非常想努力支撑住病体,但是他脸上的光彩始终很快流逝,他脸上已经出现了薄薄的一层阴影,当他安静地凝视着白色天花板时。
“你感觉今天很疼吗?”
“我亲爱的孩子,我感觉不疼。”
“你是不可能叫苦抱怨的。”
讲完了最后的话后,他微笑着,并用他的手摸了我一下。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让我把手抬起来并放在他的胸口上。因此我就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了,他又微笑着,并且令他的双手放在我的手里。
就在此刻,规定的探监时间却到了,我回头一看,看见狱官正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站着。他和我低声说道:“你就先不要走了。”我感谢他的好意,并且我问他说:“如果他可以听见我说的话,那么我可以和他说几句话吗?”
然后狱官离开了,并且他和看守打了一个招呼,令他也离开这里。这些变化都是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进行着,当他安静地凝视着白色天花板时,他脸上薄薄的一层阴影却立刻消失了,并充满温情地看着我。
“我亲爱的马格韦契,我现在有一件事必须问你。你可以听懂我说的话吗?”
他轻轻地按了一下我的手。
“你曾经有一个孩子,你非常爱她,但是后来你失去了她。”
他在我手上略微按得重了一些。
“现在她还活着,并和有权有势的人交往。现在她还留在世间里,并长得十分美丽,她已经是一位贵妇人了。我非常爱她。”
他把最后的一点微弱力气使出了,他想令我的手放在他的嘴唇上面,但是他再也没有力气了。我看见这点以后,我就把我的手放在他的嘴唇上,然后他用轻微地力气令我的手滑到他的胸口上,最后他又让他的双手放在我的手上。就在这时他那凝视着白色天花板的安静的眼光暗淡了,也消退了,他把头静静地垂到了胸口前面。
此时我回想起我曾经为他读过的书,想起《圣经》里说的有两个人去殿里来祷告。我知道站在他的床旁边的我,再不可以说一些更好的话了,我仅仅可以说:“哦,我的主啊,对他这位罪人,你就大发慈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