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寡欢的邦布尔先生坐在济贫院的一个房间里,眼睛盯着冷冰冰的壁炉。因为现在是夏天,除了被那闲置的壁炉反射过来的一点微弱的阳光之外,屋里并没有额外的光线。一个用纸糊的捕蝇笼在天花板上摇摇晃晃的,几只顽皮的小飞虫绕着花花绿绿的网罗转圈。邦布尔先生仿佛正在痛苦地思考着什么,或许正是因为那几只飞虫让他陷入那一段心酸的往事。
也不仅仅是邦布尔先生那哀伤的表情唤起了旁观者的伤感。还能从他身上的衣服可以看出,他的境况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那件镶边的外套和三角帽都跑哪里去了呢?他仍然穿着紧身短裤,当然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一条,还有深色长筒纱袜。外套跟以前那件很相似,也是宽边式的。可是,唉,真是截然不同啊!以前格外威风的三角帽,现在却换戴了谦卑的圆顶帽。这些种种迹象足以说明一点:邦布尔先生已经不再是干事了。
抛开升官所带来的其他实惠,光是来自于有特殊身份意义外套和背心的那种威严,就有足够的满足感。陆军元帅有陆军元帅的军服,主教有主教的丝绸法衣,律师有律师的绸长袍。作为教区干事,三角帽便是他的“身份证”。摘了干事的三角帽——他还是什么呢?没有了身份和地位,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很多时候,一件外套或者背心,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外形和气质,甚至是威严和权力。
邦布尔先生和柯尼太太结婚之后,成为了济贫院的院长,另一个干事已经接替了他的工作。三角帽、金边外套和手杖,这三个权力的“象征”都传给了下一任。
“到了明天,这件事就整整两个月了。”邦布尔先生叹气道,“怎么感觉像过了一辈子?”
或许能这样理解邦布尔先生的意思,这短短的八个星期,是他毕生的幸福。可那一声叹息,那一声叹息,有着太多的意思。
“我卖了自己?”邦布尔先生在找一条线索,试图理清思路,“就得到六把汤匙、一把糖夹子、一口锅,还有几件破家具和二十镑现金。就这样把自己卖了!太贱了!我真是太贱了!”
“便宜?!”从邦布尔先生身后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拿多少钱买你我都觉得贵呢!我还觉得买贵了呢。上帝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
邦布尔先生回过头,与他那位刻薄的太太四目相对。她似乎碰巧听到了邦布尔先生的叹息,但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便立即对他的话做出了反驳。
“邦布尔太太,夫人!”邦布尔先生本想生气的,语气里却略带一些悲哀说道。
“怎样啊?”女人喊道。
“请您受累,看着我的眼睛。”邦布尔先生郑重地盯着她说。(“这种目光她要是不怕,”邦布尔先生心中暗想,“她还有什么怕的?这种目光用来对付那些贫民,屡试不爽。如果这次输给她,那我还有什么威信?”)
对待那些连温饱都成问题的穷人来说,只要对他们一瞪眼他们就服服帖帖的。但对于面前的这个寡妇,丝毫也没有被邦布尔先生的气焰压倒,正相反,她变得更加嚣张,甚至开始冲着他狂笑。
邦布尔先生面对着突如其来的笑声,惊呆了。直到那寡妇的又一次打破沉静,他才缓过神来,恢复了刚才的样子。
“你就一整天坐在那儿发呆、打呼噜?”邦布尔太太质问道。
“我想坐多久就坐多久,夫人,”邦布尔先生辩解道,“别说我刚才没打呼噜,只要我想,我就打呼噜。甚至还可以打呵欠、打喷嚏,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是我的特权。”
“你的特权?哼。”邦布尔太太的口吻完全透露着藐视,冷笑道。
“是的,夫人,”邦布尔自豪地说,“男人的特权就是坐着,然后吩咐别人做事。”
“那么你倒是说说,女人的特权又是什么?”
邦布尔先生真的生气了,吼道:“是服从!你那个不幸的前夫没把这个教给你吗?也许他还能活到今天。我真希望他还活着,他太可怜了!”
邦布尔太太一看,时机来了。因为在这个时候,要想控制对方,就必须给他致命的打击。听到了死去的丈夫,她顿时泪如泉涌,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叫喊着骂邦布尔是个混蛋。
但事与愿违,眼泪并没有打动邦布尔先生那颗防水的心。就像獭皮帽子淋了雨之后变得更好似的,他的气场变得更强大了。因为哭就代表示弱,这是对他个人威信的肯定,这使他更加兴奋。他像打了胜仗一样,满意地望着自己的这位好太太,用鼓励的口吻劝她使劲哭。从某种程度上说,或许这也算是健身了。
“尽情地哭吧,能洗脸,清洗眼睛,还能润肺呢!”
用幽默的方式说完这句话,邦布尔先生取下挂在木钉上的帽子,顽皮地歪着顶在了头上,他认为自己占了上风,取得了胜利。双手插进口袋,摇摆着走到门口,做出一副风流倜傥、轻松潇洒的模样。
这个寡妇一开始只是觉得眼泪要比出手打人来得容易,看来还是需要用武力解决问题。邦布尔先生就要尝到苦头了。
一声闷响过后,他才反应过来事态已经发生了改变。接着,他的帽子飞到了房间的另一端。太太熟练地完成了这一项准备工作——露出他的脑袋。下一个动作便是紧紧掐住了他的脖子,腾出一只手来狂风骤雨般地打他的头。下一回合,又换了动作,挠他的脸,拽他的头发。一番折腾过后,她认为差不多了,把他往椅子上一推,力道刚好将他连人带椅子推翻在地上,并问他还敢不敢要他的“特权”。
“站起来!要是不想看到我做出不要命的事儿就马上滚!”邦布尔太太吼道。
邦布尔先生狼狈地爬了起来,心里还在琢磨到底什么是不要命的事儿。捡起掉在地上的帽子,余光扫了门口一眼。
邦布尔太太见他在犹豫,问道:“你走啦?”
“是的,我的夫人,好吧,”邦布尔先生迅速地冲着门的方向指了一下,回答道,“我这就走,这就走。我不是故意的,老婆。你看你怎么发这么大脾气,我——”
这时候,原本是想把踢得乱糟糟的地毯弄平的邦布尔太太走了过来。邦布尔先生吓得连话都没说完便冲出了房间。
邦布尔先生真的被吓到了,又挨了一顿毒打。他为了从欺负弱者中带来的那么一点点快感,却适得其反,自己成了弱者。但这也并不完全是对他人格的诋毁,而且那些当官的像他这样的下场可不算少数。其实,这并不是在嘲笑他,只是为了让读者对他有个客观全面的认识。
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切并没有结束。他在济贫院里四处溜达,才发现济贫院对人真是刻薄,不少人被老婆的强势所压迫跑出家门,留给教区管教这帮娘儿们管教。这种男人不仅不应该受到惩罚,而且应该颁发个“杰出人士”奖作为在家里受苦受难的奖励吧。他一边朝着一间屋子走去,心里一边这么琢磨着。这里是洗教区衣服的地方,几个女贫民一边干活一边聊着天。
“哼!”邦布尔先生恢复了往日神气的样子,“喂!你们这帮娘儿们,吵吵什么呢?”
邦布尔气呼呼地推开门走了进去,让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他那位可爱的太太正瞪着眼睛朝他看过来。他嚣张的气焰瞬间被熄灭了,变得低声下气。
“哦,亲爱的,我不知道你也在。”
“不知道我在这儿,”邦布尔太太重复道,“你来这儿到底想干什么?”
“我怕她们聊天影响干活的效率,夫人。”邦布尔先生连忙解释,洗衣盆前搓衣服的两个老妈子看到院长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低声地嘀咕着什么,都很佩服这位邦布尔夫人。
“她们总在聊天?”邦布尔太太问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嗯,嗯。是啊,亲爱的——”邦布尔先生吞吞吐吐地答道。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邦布尔太太不依不饶地问。
“哦对,对。这儿是你的地盘,老婆。”邦布尔先生认输了,“我本以为你应该会在别的地方呢。”
“我现在郑重地通知你,邦布尔先生。这儿不归你管!你可真是闲着没事儿干,你知道这全院的人背后是怎么看你的吗?成天跟个傻子似的,你给我滚出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