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在厨房里一定会有警察坐在那里,一看到我回去便抓住我。然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厨房里不仅没有警察等着,而且还没有人发现我偷窃的事情。姐姐正在为了庆贺节日高高兴兴地打扫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所以乔被赶到了厨房门口的台阶上,姐姐怕他耽误自己个清扫工作。我姐姐要么不扫地,一扫起来便充满力量。迟早有一天,我姐姐会把乔一扫帚扫进簸箕里去。
“你这个鬼东西刚才又跑到哪里去了?”我带着极度的愧疚心情回到家里时,姐姐看到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句。我只能把它当成是圣诞节的祝贺了。
我撒谎说自己去听圣诞颂歌了。“嗯,这就好!”她说道,“我还以为你又去干什么坏事了呢。”其实她说的话才是真的。
“如果我不是铁匠的老婆,不成为围裙不离身的奴隶,我也会去听圣诞颂歌。”姐姐说道,“我虽然特别喜欢圣诞颂歌,但是我却一辈子也没有听到过,这也许这就是我喜欢它的最好理由吧。”
当我们面前的簸箕拿走之后,乔才有胆子跟我一起去了厨房。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鼻子,姐姐用眼睛瞪着他的举动。等姐姐不在盯着他,把头转向别处时,他偷偷地把两只手的食指交叉在了一起,让我看他这个手势,是在告诉我姐姐正在生气。其实她总是在生气,好像生气是她的日常表现一样。她一生气,乔和我就得有好几个星期跟着受气,变成了十字军战士,因为十字军战士总是叉着腿站立着,两腿叉立和两食指交叉一样都是非常生气的象征。
今天我们将有一顿非常丰富的午餐,餐桌上会有青菜烧腌猪腿,一对八宝烤鸭。因为碎肉饼是昨天早上做好的,所以还没有人发现碎肉饼不见了的事情。因为午餐会非常的丰盛,所以早餐就取消了。姐姐说:“我没有时间给你们大摆筵席,让你们又吃又喝的,然后再给你们洗碗涮碟,我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做,所以不让指望我还能为你们准备早餐。”
我和乔只能吃一些面包来填饱肚子了。现在感觉我们像是拥有两千士兵的军队在行军,而不是两个待在家中的大人和小孩。我们大口大口地喝着柜子上的一罐参了水的牛奶,脸上露出抱歉的表情。这时,姐姐已经挂上了洁白的窗帘,取下了壁炉架上旧旧的花边布,又钉上了一块新的,还打开了正式会客室的门。这个会客室是专门为节日开放的,而其他时间都是关着的,没有任何人出入。外面朦胧的光线直照在壁炉架上四只可爱的白色陶瓷小狮子狗的身上。每一条狗都有一只黑鼻子,嘴中衔着一个装满花朵的篮子朵,至于造型和颜色都一模一样的。姐姐是一位非常爱干净的家庭主妇,但也是因为她过度的爱干净,因此到头来,她的干净反而让人感到不舒服,不高兴。干净象征着虔诚,所以有些虔诚的人也就开始跟着干净起来。
我的姐姐因为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所以上教堂的任务就只能由我去做了,也就是说,乔和我代替姐姐去。乔平时穿着工作服看起来像是一个很强壮的人。但是一穿起节日服装,就变成了一个很不自在的稻草人。他的节日服装穿起来很不合身,就好像这不是他的衣服一样。他穿在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好像在咬他的肉。在圣诞节这天,当教堂的钟声欢乐的响起时,他就会穿着那套节日礼服从房中走出来,看起来很可怜的样子。至于我,姐姐也有她自己的想法,她常常把我看做是一个小讨债鬼,在我出生的那一天警察局里的产科医生就把我交给了她,她可以任意处置,甚至可以破坏法律的原则。这让我觉得自己一直所受到的待遇,就好像我天生就是要与理性、宗教以及道德准则作对,就像是不管好朋友的劝阻,本来不该出生,而我却坚持出生的一样。就连带我去做一套新衣服,裁缝师傅也会把它们做成感化院里的样式,决不放开我的手脚让我自己做主。
所以当乔和我到教堂时,那些有怜悯心的人一定会特别的感动。其实我外表所忍受的痛苦远远超过内心所忍受的痛苦。当我姐姐走近食品间,或者从食品间走出来的时候,我就会很不安心,心跳加快,很紧张,毕竟是我亲手偷走了东西,想起这些就会心里很难受。心中害怕和悔恨的分量都是相近的。秘密的偷东西这件事一直藏在我的心中,我在想,要是我向教会坦白交代这一切,教会会不会来保护我,能够让我远离那个年轻人的复仇。于是,我下定决心,在教堂里等到牧师说“如有异议可陈述己见”之后,我就立刻出现,并且要求牧师到祷告间去秘密地交谈。只可惜今天是圣诞节,而不是礼拜天,否则我可能真的会采取这样的方法,所有的教民一定都会感到很吃惊。
圣诞节那天教堂里的职员沃甫赛先生要到我们家来吃饭,另外车匠胡卜先生及胡卜夫人,还有彭波契克舅舅也会来吃饭。确切的说他是乔的舅舅,但是姐姐却把他当成是自己的舅舅。舅舅在附近的镇上做粮食生意,手头很富裕,出门也有自己的马车。午餐时间定在下午一点半。当乔和我从教堂回到家时,餐桌已经准备好了,姐姐也特意地打扮了一下。菜肴已经下锅,正门也打开了(这门在其他时间是不开放的),一切的准备都是为了迎接客人的到来,处处都显得很高贵华丽。到现在为止,任何人都没有提到偷东西的事情。
午餐的时间到了,但这并没有让我感到心情很轻松;所有的客人都到了,也没有让我的良心受到一点点的解脱。沃甫赛先生生长着一只鹰钩鼻,前额既大又有些光秃秃的,像油光一样发亮。他十分骄傲他那深沉而又洪亮的嗓音。只要是他的朋友都知道,只要允许他自由的念经文,读的效果一定会比牧师都好。他自己认为,如果教会能够实行开放的政策,进行公平的竞选,他就一定能被选上,并且绝对不会让大家失望。可是教会并没有实行这样开放的政策,因此他还是教堂里的一个职员,这是我曾经就说到过的。于是,他只能狠狠地惩罚“阿门”。在他每次诵读圣诗时,总会在完整地读完一整节之后,环视一下下面的会众,好像在说:“你们觉得在我之前的人朗诵得怎么样,再看看我的朗诵风格怎样,说一说你们的感受。”
我打开正门准备迎接客人。这是为了让他们相信,我们的大门经常都是开着的。我迎接的第一个人是沃甫赛先生,第二次是胡卜先生和他的夫人,最后才是彭波契克舅舅。虽然现在我称他为舅舅,但我的姐姐是不允许我这样称呼他的,否则我就会受到非常可怕的惩罚。
“乔夫人,”彭波契克进来后对姐姐说道。他是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走路和动作都很慢,呼吸也有些困难,嘴巴扁的和鱼一样,眼睛睁得很大,沙色的头发根根竖立在头上,那模样像是刚刚从昏迷状态苏醒过来一样。“我给你捎来了节日的问候,与此同时还为你捎来了一瓶雪莉酒和一瓶葡萄牙波特红葡萄酒,夫人。”
每一年的圣诞节他都会来,而且讲的都是同样的话,他以为自己的心意很独特,其实抱来的只是像哑铃一样的酒瓶。每一年的圣诞节,姐姐的答谢语也是从未改变过的,和现在说的一样:“噢!彭——波——契克舅舅!真的是太感谢您了!”每年的圣诞节,听了姐姐的答谢后,他依旧还是几句老话:“一切都是你的功劳。你们一家人都健康快乐吗?这个小东西现在怎么样啊?”小东西就是指我。
在每年过节的时候,我们都会在厨房里吃午餐,然后到客厅去吃胡桃、橘子和苹果之类的东西。从厨房到客厅,就好像乔从穿工作服变成穿节日礼服一样。姐姐此时此刻非常的开心,尤其是和胡卜夫人在一起表现得更加和蔼可亲。在我的记忆中,胡卜夫人长得很娇小,而且身体很虚弱,一头卷发,身穿天蓝色的衣服,就像少女一样。我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和胡卜先生结婚的,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她比胡卜先生年轻很多。在我的记忆中,胡卜先生是一个体格健壮的高肩膀的人,但有些驼背,身上散发着刨花的香气,走起路来两条腿总是迈开的幅度很大。前几年我个子很矮的时候,在巷口看到他走来,能从他的两腿之间看到远处的乡间旷野。
和这些高贵的客人相比,我本来就感到身价比他们低一等,再加上我偷了食品间的东西。觉得自己的身价低并不是因为被挤在桌子的一旁,胸口和桌子一样高,彭波契克的胳膊肘总会碰到我的眼睛;也不是因为他们不许我说话,其实我根本就不想说话;也不是因为他们请我吃的全是些带着鳞皮的鸡爪子和不知道是猪身上哪一处地方的东西。这些都不是理由。如果他们把我丢在一边让我自己一个人待着,我是不会介意的。问题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他们以为,如果不谈论关于我的话题,不把我当做话柄儿,简直就是失去了一个大好的机会。我几乎成了斗牛场中一头不幸的小公牛,被他们说出来的话弄得浑身疼痛。
我们开始吃午餐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开始攻击我的时候。沃甫赛先生念他的膳前祷告像读剧本台词一样,现在想起来,有点儿像《哈姆莱特》及《理查三世》中鬼魂出现时的宗教仪式。最后他要大家要诚心诚意的感恩结束了祷告。听到这句话时,我姐姐用目光盯着我,并且带着指责的口气低声地对我说:“听到他刚刚说的话了吗?要学会感恩。”
彭波契克先生也凑热闹地说道:“小孩子,特别要感谢一手把你抚养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