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乔被他那件周日礼服包装起来了,准备跟我一起去郝维仙小姐家。看着他穿衣服的时候,我感觉这对他而言无异于一场灾祸。他觉得遇到这么重要的场合一定要穿上周日礼服,即便他穿着平常的工装要比穿礼服帅气得多。我觉得我也不必跟他说这些,因为我心里清楚,他用这套特别不合体的行头来装扮自己全都是为了我。衬衫的领子太高了,以至于他头顶的头发都被挤得直竖起来,仿佛一束鸟羽。
吃早餐时,我姐姐说她将跟我们一起去镇上,然后待在彭波契克舅舅那里等我们,要我和乔跟那些尊贵的女士们办完事后到那里叫她。看她的架势,这对乔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天铁匠铺停业,乔拿粉笔往门上写了个单音节的“出”。尽管有一天歇业是很可贵的,但每当遇到歇业的一天他就要向大家说明。这是乔的一贯作风。他不光用粉笔写,还要在旁边画上一支箭,箭射出的方向便是他的去向。
我们徒步到镇上,我姐姐在前面带路,她头戴一顶超大的海獭皮帽子,手拎一只草编篮子,活像英国国玺一样尊贵。虽然这是一个大晴天,她却穿了一双木套鞋,脖子上围了一条平日里不戴的围巾,此外,还随身携带了一把伞。我搞不清她带那么多东西到底是为了自讨苦吃,还是为了显示自己物件多。我觉得她这样做,特别像埃及女王克莉奥佩特娜或者其他的女王陛下那样,肯定是为了炫耀自己富有。当她们暴跳如雷时,就会在外出旅游或巡视时炫耀自己的富有。
我们一到彭波契克家门口,我姐姐就迫不及待地跑了进去,留下了我和乔两个人。这时已经快到中午了,我和乔两个人直接去了郝维仙小姐家。埃斯苔娜还跟以前一样给我们开了门。乔一看到她就摘下了帽子,两只手抓着帽檐,笔直地站在那,掂量着帽子有多沉,仿佛在这紧要关头必须锱铢必较,丝毫不让似的。
埃斯苔娜压根就不搭理我们俩,只是带着我们走着我特别熟习的路。我紧跟着她走,乔则跟在我身后,走在狭长的走廊里。我回头看了看乔,他依旧特别谨慎地估量着帽子,跷着脚大步流星地跟在我身后。
埃斯苔娜让我们俩一块进去,所以我拽着乔的礼服袖子,把他领到郝维仙小姐跟前。她坐在梳妆台跟前,马上掉转身体来不停地端详着我们。
她对乔说:“哦!你就是这孩子的姐夫?”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这位敬爱的老朋友乔今天的样子竟然全都改变了,甚至像一只稀奇古怪的小鸟,笔直地站着,一句话都不说,头上竖着一束鸟羽,一张嘴没有合拢,那样子就好像他想吃小虫子一样。
郝维仙小姐又问了一遍:“你是这孩子的姐夫?”
这情形真是够难堪的,从始至终,乔坚决要冲着我讲话,却不敢面对着郝维仙小姐说上一句话。
“皮普,我是说,”乔说着,“我跟你姐姐结婚是遂了我的心愿的,当时别人都叫我单身汉(无论怎样都是单身汉)。”他说得绘声绘色、条理分明,令人折服并且温文尔雅。
“嗯!”郝维仙小姐说,“你养育了这个孩子,并且还想让他给你当学徒,是这样吗?葛奇里先生。”
“皮普,你知道的,”乔回答道,“由于咱们俩是永世的好朋友,咱们都期待着有这一天,指望这一天能让咱们交好运。但是,皮普,你要是不想干这一行——浑身上下会被弄上黢黑的煤烟——你到底想不想干这一行,你说呢?”
郝维仙小姐说道:“这孩子提出过反驳的想法吗?他喜爱这个行当吗?”
“这个问题你心里最明白,皮普,”乔说道,这回说得更加绘声绘色、条理清晰,让人折服并且温文尔雅,“你是发自内心地想干这个行当。”(我想他肯定是忽然回想起了自己写过的两行墓志铭,十分想念出来,但是他却继续说)“你没说过什么反驳的想法,皮普,你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干这个行当。”
我想尽量提示他,让他认识到这些话他都应该跟郝维仙小姐说,但是我的良苦用心一点作用都没有,我越是跟他做鬼脸,打手势,他越是面对着我说,并且有贯彻始终的架势,说得那样令人折服,条理清晰,而且又文质彬彬。
郝维仙小姐问道:“你们两人签订的师徒合同你带来了吗?”
“噢,皮普,你懂的,”乔说道,好像这问题根本就没必要问,“你眼睁睁地看着我把合同放进我的帽子里的,这是自然,它还在帽子里。”说着,他就把它从帽子里拿了出来,但是没有递给郝维仙小姐,而是递给了我。我看我这位老伙计真是让我颜面尽失,他的确让我丢尽了人。这时候,我看见埃斯苔娜正站在郝维仙小姐的椅子后面,眼神中充满不怀好意的笑。于是,我从乔手中拿过师徒合同,递给了郝维仙小姐。
看完了师徒合同,郝维仙小姐问道:“你不想得到这孩子作为徒弟给你的报答吗?”
“乔!”我连忙提示到,因为乔听后压根没说话,“你怎么不吱声啊——”
“皮普,”乔不再让我说下去,好像刚刚她的话伤害了他,“我的想法是这个问题根本没必要问,在咱们之间这是显而易见的,你肯定清楚我的答案是根本不要。皮普,既然你清楚我肯定不要,你干吗还让我说呢?”
郝维仙小姐看了乔一眼,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品格,清楚他的确是个挺好的人。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接着,她就拿起了旁边桌子上的一个小袋子。
“皮普在我这里已经赚到了谢师礼,”她说道,“袋子里的就是,这里面是二十五个金币,皮普,给你师父拿过去。”
好像郝维仙小姐古怪的样子和这奇异的房间让乔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但就是在这个关头,他还是执拗地冲着我讲话。
“皮普,你太大气仗义了,”乔说道,“你的心意我这就领了,我是特别感激,但是我从未想过收下它,并且丝毫没有想收下过。那好吧,老伙计。”乔说道。他这么一说让我深受其害,开始是周身滚烫,接着又浑身冰冷,原因是我误以为他在用这个亲密的称谓叫郝维仙小姐呢。“好吧,老伙计,希望咱们合作愉快!希望咱们俩都能恪尽职守!为了咱们之间的交情,为了这笔仗义大气的礼金——可——让——他们——志得意满了——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说到这,乔感觉不知所云,接着就说了句“我可是不想收下”,这真是完美地拯救了他自己。这句话他连着说了两次,说得又顺口,又让人折服。
“再见吧,皮普。”郝维仙小姐说道,“埃斯苔娜,送客!”
“郝维仙小姐,”我问道,“我还用再来这儿吗?”
“不用了,你的师父现在是葛奇里了。还有!葛奇里!”
我刚要走出房门,郝维仙小姐又把他叫回去了。我听见她跟他有板有眼真真切切地说道:“这个孩子在我这儿始终挺好,那是他应得的报酬。当然,你是一个本分人,不可能留下更多,也不能再要了。”
我永远也没办法说清楚,乔到底是怎么从那房间里走出来的。但是,我看见他刚一走出来,就坚决地顺着楼梯上楼了,而不是下楼。我反复喊他,他都好像没听见一样,我只得追上去一把拽住他。不一会儿,我们跨出大门,埃斯苔娜锁好门就转身离开了。我们又回到了光天化日之下。乔背靠着一堵墙,跟我说:“太奇怪了!”过了好半天,又说,“太奇怪了!”并且连续说了好多次。我还以为他背过气去了,上不来气呢。最后,他拉着长声说道:“皮普,我敢说,这事太——奇——怪——了!”接着,他逐渐清醒过来,也能迈开腿走路了。
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次拜访过后乔的思维已经彻底通畅了,开了眼界,因此当我们往彭波契克家走的时候,他构思出了一个绝妙而且富有深意的念头。从后来彭波契克家客厅里发生的一切就能看出点苗头。我们进门时,我姐姐正跟那个让人厌烦的种子商人坐在那闲聊。